“民粹主义”(populism),又称“平民主义”、“人民党主义”、“民众主义”。①在政治学中,概念的争议并不新奇,不过在概念内核上尚具有基本的共识,而“民粹主义”却是一个连内核都难以取得共识的概念,更毋论其适用场景的歧异。正如保罗·塔格特所言,“如果我们追求用民粹主义解释任何一种政治现象,我们就会不可避免地由于民粹主义这一尴尬形式的概念而以失败告终”。②重新厘清民粹主义概念,或对民粹主义概念正本清源,成为当下民粹主义研究不可回避的理论问题。 一、民粹主义语境语义的多样性及其概念尴尬 在20世纪50年代前,“民粹主义”(populism)还只是西方历史学家的“特定术语”,专指19世纪晚期以美国人民党运动为代表的激进农民政治。与此同时,对俄国“民粹派”感兴趣的西方历史学者也将俄语narodnik翻译成英文populist。③美国社会学家爱德华·席尔斯(Edward Shils)首次将民粹主义从特定术语上升为一般概念,使“民粹主义”概念不再局限于俄国“民粹派”与美国“人民党”运动,④而是指一类平民对抗精英的极端意识形态现象。席尔斯首次将“民粹主义”这一术语引入社会学后,民粹主义也成为社会学、政治学的重点研究对象。此后,民粹主义的内涵与外延一再被重构,形成了多种语境语义的民粹主义,指涉对象包含了意识形态、政治运动、政治领袖、政治风格、政府、政党、政策等,使用场域也涵盖了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综合国内外相关文献,民粹主义的概念或理论主要涉及到(但不限于)如下范例与样本: 1.俄国“民粹派” 19世纪中后期的俄国“民粹派”(народник),是冠以“民粹主义”术语的较早范例,也是民粹主义概念的重要源起之一。俄国民粹主义的奠基人亚历山大·赫尔岑认为,“人民”是传统文化的坚守者,也是俄国未来的开创者,知识分子要“到人民中去”找到自身的位置,并依靠人民发动革命。正是在他的影响下,俄国青年学生于1874年发动了一场“到人民中去”的运动,“民粹派”这个称号也由此而来。⑤“民粹主义”这一术语在国内的最早使用,也与俄国“民粹派”及其意识形态紧密联系在一起。⑥俄国“民粹派”崇尚“人民”(主要指农民和贫苦劳动者),并把“人民”及其村社理想化,试图通过走俄国独特的村社道路,绕开资本主义发展阶段,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⑦正因为如此,俄国民粹主义又被视为“空想社会主义”或“农业社会主义”。国内不少研究者从俄国民粹主义的特定语境出发,认为民粹主义的核心主张就是“超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大峡谷”。⑧ 2.美国“人民党主义” 19世纪晚期的美国“人民党”运动是民粹主义理论的另一个重要源起。英语populism最早就来自“人民党主义”,指一种激进的农民政治或农民运动。⑨在较具权威的《布莱克维尔政治学百科全书》中,“民粹主义”是“人民党主义”的同义语。⑩1892年,美国中西部农场主为了对抗铁路和金融资本家的垄断与盘剥,自发组建了“人民党”(the Populist Party),明确提出“让权力回到平民之手”。如果说俄国“民粹派”运动是革命知识分子自上而下的精英分子运动,那么美国“人民党”运动则是农场主自下而上的群众运动。俄国“民粹派”运动具有“空想社会主义”特征,体现了对传统村社制度的眷恋。美国“人民党”运动则带有“激进农民运动”的特点,彰显了对美国代议制民主与两党制的不满。1896年,人民党候选人布莱恩(Bryan)在总统选举中落败,人民党随之瓦解。但人民党的消失并没有带来民粹主义的终结,它的遗产已经超出了“激进农民政治”的范畴,渗透到美国的政治文化命脉,持续为左的或右的政治派别提供精神激励。休斯·朗(Huey Long)、乔治·华莱士(George Wallace)、罗斯·佩罗(Ross Perot)等美国政治领袖多少都带有民粹主义风格。当今的“茶党”运动、“占领华尔街”运动以及“特朗普现象”,都折射出民粹主义的影子。 3.拉美民粹主义 20世纪60年代,一些研究拉美政治的学者开始用“民粹主义”概念分析二战以来拉美的民主政治,(11)秘鲁的“人民党主义”、巴西的“瓦加斯主义”、墨西哥的“卡德纳斯主义”、阿根廷的“庇隆主义”等都被作为拉美民粹主义的代表性范例。相对于俄美民粹主义,拉美民粹主义主要是以城市工人阶级为主体的“跨阶级”抗争,常发生在选举季节,并且有一个强有力的魅力型领袖与民众直接呼应。(12)拉美研究中的民粹主义概念,更多是在拉美国家的“特定情景”中建构起来的,但这种民粹主义定义一经建构就形成了相对独立的语义体系与理论范式。在拉美研究语境中,民粹主义定义的重心更多地移向了政治领袖的策略与风格。比如,库特·韦兰德(Kurt Weyland)就将民粹主义界定为政治领袖获得并运用政治权力的一种策略,领袖的权力基础来自大量的无组织的追随者直接、非制度化的支持。(13)罗伯特·杰森(Robert S Jansen)在研究拉美民粹主义时也强调政治领袖的政治动员作用,他主张以“民粹动员”(populist mobilization)这一术语来重构民粹主义概念,并将其界定为一项持续的、大规模的政治工程,即使用一种反精英与民族主义的话语,将那些被边缘化的社会群体动员起来进入公众视野并投身于政治抗争中。(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