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人类社会分裂为阶级并产生国家以来,西方不少哲人就开始超越传统的国家视野,孜孜追求天下一统的世界国家。在历史发展的长河中,有关世界国家的构想虽然曲高和寡,却一直余音未绝。进入20世纪,人类蒙受了两次世界大战的浩劫,出于维护世界和平,根除战争的迫切愿望,在欧美各国,要求建立世界国家的主张曾一度盛行,甚至形成一股颇有影响的社会思潮。本文拟就世界国家观的流变作一简要论述,以期引起进一步讨论。 一 古代希腊,政制初创,城邦林立。当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着力探究现实国家的“理念”,并将城邦看成是人类社会组织最高形式,进而强调人是天生的城邦(政治)动物时,(注:参见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7—9页。)稍后的斯多葛派却开始用世界主义的眼光来看待国家。芝诺等人认为不论是希腊人还是野蛮人,彼此都是兄弟,在普遍的理性面前人人平等,所有的人按宇宙的自然法生活,应成为同一国家治下的公民。他们提出一个新命题:人不仅仅是城邦的动物,亦是世界国家的动物,是世界公民。(注:参见萨拜因:《政治学说史》上册,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86—190页;博登海默:《法理学——法哲学及其方法》华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13—14页。)对斯多葛派突破以城邦为本位的世界国家观,时人褒贬不一,有的认为它是在为亚历山大的霸业作诠释。然而亚历山大崛起时斯多葛派尚未形成,况且马其顿王国本身仅昙花一现,因此这种观点失之牵强。事实上,世界国家观的应运而生,毋宁说是基于希腊城邦衰败这一现实。不过,世界国家观的提出尽管让人耳目一新,在当时反响甚微。 罗马帝国时期,适应其拓疆扩土的需要,世界国家观又重被提起。生活在帝国初期的斯多葛派哲学家塞涅卡认为,在现实生活中,由具体国家和不同种族界限引起的人们政治、社会地位的差别已失去意义,根据自然法,所有的人都应是统一的世界国家的成员。他指出,“我们应该想象有两个国家:一个是集神和人于一身的国家,在这个国家中,我们的目光并不局限于地球的这个或那个角落,我们要以太阳的运动来测定我们国家的疆域;另一个是偶然性使我们归属到那里的国家”。(注:引自涅尔谢相茨:《古希腊政治学说》商务印书馆1991 年版第222页。)在塞涅卡的心目中,所谓的世界国家实际上就是罗马帝国的一统天下。在献给尼禄的《论仁慈》一书中,他将帝王喻为国家的生命,国家有赖帝王而存在。同时,帝王也是民众的头脑,人类是围绕着帝王而生活的。继塞涅卡之后,另一位信奉斯多葛派思想的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也倾心于建立一个和谐有序的世界国家。在他看来,由于人类具有共同的理性,“我们就都是同一类公民,就都是某种政治团体的成员;这世界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个国家。”(注:马可·奥勒留:《沉思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2页。)他企盼世界国家的公民按照普遍的理性生活,彼此友爱,互相帮助。奥勒留在战乱濒仍、危机四伏的罗马帝国后期憧憬天下一家、世界大同,恐怕更多地反映出其对现实的厌倦,这种世界国家观是退隐心灵的一种寄托。 欧洲中世纪,罗马教廷是一支令人生畏的政治势力,曾经长期左右欧洲政局,迫使各国的君主俯首称臣。但自13世纪以来,罗马教廷的影响由盛而衰,日益崛起的封建王权不断与之分庭抗礼。面对教权的失坠,为重振纲纪,经院哲学巨子,意大利的托马斯·阿奎那从神创等级学说出发,系统阐发了教权至上的理论,宣称“教皇的权力在世俗问题和宗教问题上都是至高无上的,”作为教俗两界的共同领袖,“基督教世界的一切君主都应当受他的支配,像受耶稣基督一人的支配一样”。(注:《阿奎那政治著作选》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153、85页。 )也许受十字军东征的启迪,阿奎那还进一步提出“用普遍的基督精神锻造出一个人类共同体”的设想,即通过建立基督教的世界帝国来扩展教皇的威权。当然,这种教会帝国论的主张尽管受到罗马教廷的欢迎(阿奎那的宗教神学被罗马奉为正宗,本人死后也被尊为“圣徒”),但只能是一种幻影,基督教世界自身分裂以及十字军东征的失败都证明了这一点。与阿奎那截然相反,意大利的著名诗人但丁于14世纪初鉴于罗马教廷干政意大利导致诸城邦内乱纷争的现状,猛烈抨击教皇并断然拒绝所谓教皇是上帝在人间唯一代表的说法,认为君权与教权一样,均由上帝直接授予。君主治国,目的是为了建造人间乐园;教皇通过神启,引导人们走向天上乐园,两种权力不同,君主和教皇各司其职。但丁特别强调,要实现人类的福祉,必须建立天下一统的世界帝国,“只有在一统的君主的治理下,人类才能生活得最美好。由此可见,这世界为了获得幸福,就有必要建立一个一统的世界政体”。(注:但丁:《论世界帝国》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18页。)他还以史为例,证明“罗马人证服世界的行为是正当的,因此它有权享有帝国的尊严”,(注:但丁:《论世界帝国》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39页。)而新的世界帝国的主宰同样应由这些品德优良的罗马人充当。但丁还对当时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七世寄予愿望,希望他能匡扶正义,在欧洲重建秩序。可惜天不假年,亨利在位仅3年就撒手人寰,但丁的梦想也随之化为泡影。应该看到, 在意大利诸侯割据、党争激烈的背景下,但丁主张政教分离,反对教皇干预政治,尤其是提出要强化君权,期望出现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来统一意大利,这无疑具有进步意义。但在欧洲民族国家形成之际,企图以罗马帝国为蓝本,鼓吹建立天下一统的世界帝国,显然又有悖于历史发展的逻辑。 15世纪以后,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和市民阶级的壮大,在欧洲各国,“国王的政权依靠市民打垮了封建贵族的权力,建立了巨大的、实质上以民族为基础的君主国”。(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444页。)与此相适应,法国政治学家布丹率先提出国家主权概念,并论证君主主权不受任何法律或外来力量的限制,成为后世国家主权学说的滥觞。而与布丹同时的历史学家勒卢阿则承接斯多葛主义传统,强调要将世界看作一个整体,各国人民都是世界国家的居民,(注:参见布莱塞奇:《古代、中世纪和近代历史编纂学》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 182页。)从而将目光再次投射到民族国家范围之外。当然,尽管历史上倡导世界国家观的不乏其人,但出发点却不尽相同,以欧洲文艺复兴为界,此前世界国家观的提出主要服务于统治者(皇帝或教皇)的政治需要,为其一统天下出谋划策。尔后则主要针对各国之间战争连绵不断,导致众多生灵涂炭的现实,期盼通过建立世界国家来实现人类持久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