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作为共托邦 天下虽是一个理想,却不是乌托邦(utopia),而可定义为一个“共托邦”(contopia),即一个可能实现的共享世界,也是对现实政治冲突的一个有效解决。在莫尔之前,早有关于理想社会的多种想象,比如柏拉图和奥古斯丁。莫尔创造了乌托邦一词,既源于“ou topos”,即乌有之地,也源于“eu topos”,即完美之地,其中已经蕴含了理想主义的双重含义:模范性和非现实性,意思是,虽无限好但不存在。有趣的是,在莫尔的乌托邦里,有条河叫“无水河”,有座城叫“未知城”,有个国王叫“无民之王”,这些都暗示了乌托邦理想主义的反现实性①。与之不同,天下是关于世界制度的设想,不需要非现实条件的虚拟世界,而以世界为其“实地”,并试图在此实地上建构一个共享世界,因此可称为共托邦。既然在实地上建构世界秩序,就意味着天下的理想主义同时是一种现实主义,可称为理想的现实主义,或者现实主义的理想②。这种混合性质指向一个非完美主义的世界理想。 非完美主义近乎中庸状态。中庸意味着:其一,事情都有“两端”(《中庸》),即思想或实践在两个相反方向上的极限,在逻辑上相当于“最坏可能世界”和“最优可能世界”,只要探明两端,就可以知道什么是最合适的存在论状态,即可持续的、有余地的因而总能够适应各种变化的存在状态,所谓中庸。这种合适状态不是完美,其实完美也是中庸所反对的,中庸所理解的合适状态是留有余地的,因而永远都合适。其二,中庸状态通常被理解为“无过无不及”(《中庸章句》),这是相对于“两端”来定义的,但这个解释有一种文学式的含糊,不足以清楚定义中庸。由中庸有别于“狂狷”(《论语·子路》)可知,中庸是区别于非理性激进或非理性保守的理性选择,可以解释为,优先考虑风险规避,相当于“无过”,并且力求在特定约束条件下的最优状态,但这一点是否相当于“无不及”却略有疑问,无不及要求好处达到最大化,未免要求太高,而且逼近临界点就有风险。显然,中庸强调的是保险系数,因此,中庸可理解为两端区间里的动态优化点,只在特殊情况下才正好是对称平衡点,即中间点或平均点,在更多情况下,中庸只是一个动态的优化点(optimizing point),重点在于“和”(《论语·学而》)。因此,中庸原则大致相当于理想的现实主义或现实的理想主义,进取的方向是理想,但总是以风险规避作为理性约束。 作为理想的现实主义或现实的理想主义,天下体系试图发现对于政治冲突的一个理性化最优解,但不能许诺人人幸福的终极世界,只是设想了一个和平、普遍安全、有着文明活力的可能世界,因此完全区别于所有种类的历史终结论,包括一神教追求的宗教大统一、罗马帝国追求的普世帝国(cosmopolitan)、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圆满实现、马克思的人人得解放的共产主义社会、福山的普世自由主义世界,诸如此类。在哲学上说,天下体系试图解决的是落实为政治的“一与多”(the one or the many)的兼容问题,虽是普遍主义,却不是单边普遍主义,而是兼容普遍主义(compatible universalism);不是否定国家,而是在国家之上增加一个共享世界系统,同时承认国家的本地管理;在存在状态上,天下想象的是一个像生命那样的完整内在循环机制,但永远不能达到无变化的完美状态,因而能够维持文明的活力,或者说,天下体系试图以文明制度去复制自然生命的协调性、整体性和循环更新能力,也就是化自然之“生生”原则为人文原则。 “垂衣裳而天下治”的内涵 所有政治问题都起源于一个远古的存在论事件,即否定词(不/not)的发明。自从人类发明了否定词,就发明了思想上和实践上的复数可能性。经过否定词的点化,存在变成了对存在的选择,使存在变成了如何存在的问题,于是,如何选择和设定时间和空间的议程(agenda of time and space),就成为存在的基本问题。人们对占有时间和空间的方式产生了不同意见,未来变成了分叉时间的竞争和重叠空间的竞争,总是至少有一部分人不同意他人的时空议程设定,这种竞争在实践上的冲突就成为政治的起源。在这个意义上,否定词就是政治的存在论出发点,而“他人不同意”就是第一个政治问题,而且蕴含了所有政治问题。 生存资源的无规则竞争被称为初始状态,相当于无规则的非合作博弈或无政府状态,有两种基本型:霍布斯的自然状态和荀子的初始群体状态。霍布斯理论解释了任何人或任何群体的负面外部性问题(negative externalities),即每个主体与任何外在他者的冲突;荀子理论则解释了任何群体的内部矛盾,即共同体内部的利益和权力分配问题。这两个基本状态都是“他人不同意”的直接表达,于是产生两个基本问题:一是如何消除负面外部性;二是何种制度能够保证人们的合作积极性高于背叛的积极性,即如何建立稳定可信的合作制度。 严格意义上的政治始于反思性的政治。在反思的政治之前,生存竞争和利益分配属于初始状态,对外是霍布斯状态,对内是荀子状态,虽然有了统治,但尚无政治。统治只是实力甚至是武力的运用,而政治是以制度去解决冲突问题。简单地说,诉诸武力是前政治,诉诸制度是政治。政治制度的发明是文明的最重要成就之一,其重要性与生产技术的发明同级别。 霍布斯的自然状态的终结,即政治的开始,是利维坦国家的建立。这个理论想象与历史真实未必一致,或与文明初期的大型酋邦(chiefdom)有些许相似性,但酋邦没有利维坦的成熟制度水平,仍然属于统治的概念,尚未进入反思性的政治概念。反思的政治的一个重要起点是希腊城邦,另一个重要起点是天下体系。历史上实际的天下体系是西周的发明,但在精神概念上通常追溯到黄帝或尧舜,应该是一种推想。黄帝或尧舜时代仍然属于酋邦概念,或许在观念上已经初步有了天下的想象也未可知。 关于黄帝或尧舜的政治概念,被描述为“垂衣裳而天下治”(《周易·系辞下》)。“垂衣裳”经常被后世解读为“无为而治”,恐怕是受到道家思想影响的一种联想式解读,以为“垂衣裳”是“无为”的文学化描述,这种理解实与本义有所偏差。老子的无为思想不仅比黄帝尧舜或夏商西周晚出很多,而且只是一个纯理论设想,至多在小国寡民的极简化社会里或许有效,但对于大规模政治的复杂社会就几乎不可行。事实表明,黄帝尧舜都是非常积极有为的,古代绝大多数圣王都积极有为,否则文明不可能得到发展。无为状态的文明即使有所发展,也恐怕比自然进化速度快不了太多,而且,无为政治依靠重复性的习俗而不是应变的制度治理,显然无力对付复杂的大规模社会。既然“垂衣裳”被历史当成划时代事件来记载,那么,对“垂衣裳”的合理解释只能是:以制度代替暴力而建立秩序,从而超越了自然状态。正是因为制度的有效性胜过暴力,而且制度造就了一种“自动化”的治理,所以才能够安心而不费力地“垂衣裳”。只有制度才能够建立大规模的政治社会,这是制度所以能治的优势,正因为制度的治理能力超过了武力,才成为了成熟政治力量的主要资源和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