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欧洲的知识分子都亲身经历了欧洲文明的支离破碎,精神上的无家可归,欧洲仿佛脱轨的火车,成了茨威格无法理解的“昨日的世界”。犹太血统的思想家更直接处在时代风暴的中心,他们在一夜之间无家无国、被迫流亡,无论走到哪里,死亡集中营都象一个可怕的梦魇,向他们拷问着生存的意义和责任。胡塞尔、雅斯贝斯(其妻是犹太人)、霍克海默、阿多诺等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对这段悲怆的历史做了哲学的反思。这种历史命运直接影响了汉娜·阿伦特一生思想的起点和方向。她也许是第一个从政治哲学上探索极权主义起源的人,她通过对人类存在条件和现代人类境况的分析,深刻地揭示出极权主义政治的根源在于现代性危机——公共领域的衰落。 汉娜·阿伦特1906年出生在德国一个同化了犹太人家庭,后以德国式的漫游先后师从于三位当代伟大的哲学家——海德格尔、胡塞尔和雅斯贝斯。跟随雅斯贝斯做完博士论文,纳粹主义的崛起和反犹主义的甚嚣尘上迫使她从象牙塔走向积极的政治生活,并开始思考德国传统和犹太传统之间始终存在的紧张关系,以及她自己同这两种传统的关系,面对身份认同和文化认同的危机苦苦追问“我是谁”?1933年她为躲避纳粹的迫害逃到巴黎,三十年代活跃于反纳粹抵抗运动和犹太人与政治流亡者团体,做了大量营救工作。1940年后她一直生活在美国,战后《极权主义的起源》一书奠定了她作为国际知名学者和思想家的声誉。在混乱空虚的六七十年代,阿伦特坚持不懈地反思现代政治文化,著有《人类境况》、《过去与未来之间》、《黑暗时代的人》、《论革命》、《论暴力》、《共和国的危机》等著作。1975年,阿伦特在写作《精神的生命》时遽然谢世,此书是一本哲学上的三位一体——论思想、意志和判断——是她毕生哲学观的总结。 今年4月23日, 二战期间希特勒集中营的幸存者在波兰最大的集中营旧址奥斯维辛举行了“幸存者大游行”,纪念被纳粹屠杀的600 万犹太人。在人们的心灵和死难者一起哭泣的时候,人们常常会问:为什么犹太人单单被挑选出来作为极权主义发动的借口和牺牲品?为什么他们在被大批赶往集中营时绝少反抗? 在《极权主义起源》中,阿伦特分析了犹太人——这一没有政治共同体而漂泊无根的民族——与现代民族国家的关系。生活在他国,犹太人努力使自己同化,但他们一直不被允许进入除商业以外的其它领域,因而商业是他们唯一的同化方式。在民族国家发展的早期,由于国际间金融借贷的需求,大量犹太人以金融掮客的身份在各国政府间发挥影响力,地位迅速上升。但作为整体,犹太人从未培养起政治意识与参与政治事务的能力,结果形成了对政治现实漠不关心和被动反应的习惯。他们要么成为新贵,要么成为贱民,实际上始终处在政治社会之外。随着民族国家的衰落和帝国主义的扩张,犹太人失去了商业上的影响力,分化成一群有钱而无权的个人。拥有财富而无政治行动能力,这是他们在资本主义危机时期成为仇恨对象的主要原因。同时,在长期隔离于共同世界的状态下,犹太人开始把犹太民族与各民族之间的差异思考为自然天性、种族起源,强化了上帝特选的意识。这种自我解释造成一种更加复杂的隔离状态,产生出反犹主义的必要条件。实际上,反犹分子关于种族差异的宣传与犹太历史著作的解释并无不同。因而,二十世纪的政治危机将犹太人驱赶到各种政治风暴的中心并非偶然,犹太人由于自愿隔离于公共世界和缺乏政治行动能力,对自己的命运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阿伦特的分析激起了她同胞的愤怒,同时也引起他们的深思。 与一般看法不同,阿伦特认为极权主义不是专制主义的现代表演或高科技翻版,它与历史上任何专制或暴政不同。专制取消政治现实的自由,但不关心臣民之间非政治的共同联系,而极权主义彻底摧毁任何自由的空间,人们不再有任何行动的能力、形成信念的能力;极权主义从一种虚构的意识形态出发,所有的行为都服从无休止的运动的逻辑,而普通的暴君从未发疯到不顾一切有限的局部利益——经济的、民族的、个人的、军事的——只追求一种无限遥远的将来的虚构目标。这一前所未见的政治体制,能在二十世纪中叶产生并发展成大规模的群众运动,其必要前提是资本主义极端扩张造成的社会政治环境和道德心理基础。 阿伦特首先分析了以经济利益为主旨的扩张运动对现代民族国家的破坏。资本主义的无限扩张造成大量的富余资本,破产的贵族、农民和失业的工人等等。帝国主义时代,资本和暴民结合起来向海外殖民地扩张,国家充当了扩张运动的保护人,结果一方面破坏了有一定疆域和宪政结构的现代“民族国家”,摧毁了人权与法治的政治传统,从而一切驱逐、杀戮都成了可能的;另一方面,毁掉了国家间的道义与和平,造成强权及公理、经济利益至上观念。“在帝国主义时代,商人成了政治人,并被承认为政治家;而政治家只有在使用成功的商人语言和‘从全世界角度来思考’时,才会受到认真注意;这时,私人的实践和手段才逐渐转变成为执行公共事务的规则和原则。”(注:汉娜·阿伦特《极权主义起源》,林骧华译,台湾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第217 页。) 极权主义的充分展开还有赖于阶级社会崩溃后出现的大众。资本主义无休止的扩张剥夺了个人用于生活需要和确定身份的私产,并把私产转化为无限流动的资产,造成了无阶级无组织的大众。大众和暴民不同,暴民还多少分享了资产阶级的政治态度和价值标准,虽然以一种扭曲的方式。而大众是完全失去一切阶级联系,纯粹由原子化的个人组成的集合。当代劳动的社会化产生了一大群自感孤独、多余、并跟生活世界日渐疏离的大众。他们缺少正常交往、不关心政治、拼命追求物质满足,成为受消费社会严密组织的机器。因为失去了令生活有意义的共同世界,他们既不能反思事物、也不能反思自身,全无经验能力和思考能力。孤独、恐惧、绝望、无力,亦即根本没有行动能力,正是极权主义赖以形成的群众心理基础。极权主义自称能解答人类历史意义的意识形态和它“退回到部落社会的运动”(波普语),最终能吸引大众,使他们得到一种追求有意义目标的归属感和最低限度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