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诗学中的“感兴”与“灵感”

作 者:

作者简介:
张晶,中国传媒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北京 100024;刘璇,大连外国语大学汉学院讲师。大连 116044

原文出处:
中国文学批评

内容提要:

中西古典诗学语境中的“感兴”与“灵感”分别用以描述艺术创作思维中“触物以起情”的运思机制与“神赐天启”的感发原理。作为中国早期新诗思想中颇具代表性的“外来词”,“灵感”的译介开启了中国传统感兴论与西方灵感论的讨论。通过对两个诗学命题语义源流、审美感应机制、艺术构思方式、创作主体因素的对比考察,为“感兴”与“灵感”在中西诗学体系的多维度对话提供了契机,可以对两个概念的历史语境、思维方式、话语范式、义界旨归有更清晰的认识。“感兴”与“灵感”的相遇,也为诗文灵思之产生的研究开辟了一个可以容纳不同诗学传统的新空间,有效推动了具有多重语义与价值的中西文论关键词的跨文化阐释与交流。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1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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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兴”是中国古代文论中重要的研究范畴,蕴藉着中国传统美学所特有的生命精神、情感体验与艺术思维,揭示出创作主体在艺术创作过程中“触物以起情”的运思机制。柏拉图将艺术创作过程中情感最为丰富、思维最为活跃的状态解释为神赐的“灵感”,认为在诗神的驱遣下,诗人才获得了关于创作的神秘信条。如果说“感兴”所标示的诗情产生的奇妙机理是源自心与物的神契互通,那么“灵感”则更多依附于“神赐天启”的外部力量,这在希腊文化时代被认为是正统的学说,并且在西方文艺理论中一直保留着,经过启蒙主义与浪漫主义的洗礼,传统灵感理论才转向现代,将艺术灵感的产生归功于艺术家本身。①

      近代梁启超在《饮冰室自由书》中曾借用“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灵感”的音译)来命名“突如其来,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的情思。②“烟士披里纯”作为中国早期新诗思想中颇具代表性的“外来词”,在当时的文坛备受关注,鲁迅、郭沫若等人都曾将“Inspiration”与中国古代文论中的“感兴”“诗兴”并提,或是对其怪诞的音译形式进行讽刺性的批判,或是将其视为对文艺创作之灵觉妙悟的精炼概括。③源自中西不同诗学话语传统的“感兴”与“灵感”在新世界的相遇也为中西文论关键词的比较研究带来了新的启示,每一个关键概念都有着自身的语境与文化土壤,想要对其进行准确的阐释或使用就必须建立起一种真正平等与有效的对话关系。

      一、“兴”与“”:概念溯源与语义演变

      关于感兴的论述可追溯至“兴”,这个在先秦典籍中常见但又含有丰富诗学意义与文化意义的特殊概念。《小雅·小明》言:“念彼共人,兴言出宿”;《礼记·中庸》言:“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其中“兴”的含义与《尔雅·释言》所训“起也”基本一致,亦隐含“兴盛”之意。据古文字学家考证,早期的“兴”字与祭祀仪式关系密切,甲骨文和金文中的“兴”字像四手拿着盘子,以表示富饶、祈祷、贡献等意,易于对后来“托事于物”“即物起兴”的作诗方法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最先将“兴”抽象为一个诗学命题的是孔子,“兴于诗”“诗可以兴”的理论确立了“兴”与“诗”的深厚渊源,“兴”的意义也从诗、乐、舞一体的艺术形态中脱离,并逐渐转向诗的创作理论。作为独立诗歌艺术形态的“兴”,为“六诗”之一,载于《周礼·春官·大师》,至《毛诗序》改称为“六义”,这也正是诗歌创作感兴论的发端。

      《周礼·春官·大师》云:“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郑玄注:“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④通过“兴”这个媒介,诗情变得朴素而高贵,诗之“兴”可以激发美好的品质,教人向善,引导品行端正,是孔子“兴于诗”思想的延续。“以善物喻善事”也是感兴的审美认知方式产生的重要理论基础,所以诗者“托事于物”“即物起兴”,进而“见道”,“兴”逐渐成为一种诗歌创作与合理表达情感的方式。“无端说一件鸟兽草木,不明指天时而天时恍在其中;不显言地境而地境宛在其中;且不说人事而人事已隐约流露其中”,⑤意之运神,难以言传,故诗家写景是大半工夫;心游天地外,意在有无间,有兴则神理全具,可谓道尽了“兴”的婉转与“情”的隐晦。

      “兴”与“感”首次合用见于东汉辞赋家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其语:“诗人之兴,感物而作”,⑥感物起兴、应物斯感,兴与感呈现出语义复合的趋势。至魏晋,任情率性为许多艺术家所标榜,诗之劝善惩恶的功能性质逐渐被怡情悦志所取代,“诗缘情”的时代就此拉开了帷幕。魏晋南北朝也是文学创作理论中的感兴论进一步成熟、发展的重要时期,刘勰为感兴论做出了更为系统的理论建设,《文心雕龙·物色》篇可以视为是“感兴”的专论。⑦“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⑧联属、比附自然景物,应合内心的感触而反复斟酌,感与兴的关系被描述得更为真切、具体。“感兴”一词初见于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地·十七势》:“感兴势者,人心至感,必有应说,物色万象,爽然有如感会”,⑨指由心灵与物象自然而然引发感受而产生的诗句,也是刘勰所言之“应物斯感”“感物吟志”。

      西方“灵感”概念的描述可追溯至赫西俄德在《神谱》中所使用的“”一词。如果将“荷马”视为以弹唱英雄史诗为职业的歌手们的代名词,那么赫西俄德则是我们所能知晓的第一位古希腊个人作家,一位真正的诗人,他创作的《神谱》是第一部对希腊诸神的诞生、形象性情、亲缘世系做系统描述的叙事诗。在《神谱》中,赫西俄德描述了诗人获得缪斯女神启示的过程。⑩古希腊语中,“”是“”的不定过去时形式,中文释义为“吹进去,吹在……上”或“吸入,注入”。(11)据王绍辉的译本:“伟大宙斯之女如是训导。她们折下茂盛的月桂枝,作为节杖赐予我,又用不可思议的神启之音对我耳语,让我叙说过往之事,并预言未来。女神们还命我赞美那些永生的神佑一族,并在歌的开篇和结尾歌唱她们”,(12)在这里,“”一词被意译为“用神启之音对我耳语”。据张竹明、蒋平的译本:“伟大宙斯的能言善辩的女儿们说完这话,便从一棵粗壮的橄榄树上摘给我一根奇妙的树枝,并把一种神圣的声音吹进我的心扉,让我歌唱将来和过去的事情。她们吩咐我歌颂永生快乐的诸神的种族,但是总要在开头和收尾时歌唱她们——缪斯自己”,(13)“”一词被意译为“并把一种神圣的声音吹进我的心扉”。可见,“”确是指由神明通过注入灵气的方式赋予诗人的精神或心灵上的气质、禀赋。吸入灵气也是巫师通神的一种重要方式,把灵气吸入身体内然后作出一些预言。汉语中的“灵”字本也与“巫”有关,“灵”字的繁体为“靈”,从巫,《说文》:“灵,灵巫也,以玉事神”,在远古时期人们认为巫觋可感通神灵并做出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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