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克西·德·托克维尔是十九世纪法国历史上的著名思想家。1835年,在他30岁时就出版了名著《论美国的民主》第一卷,5 年后出版了第二卷,并荣膺法兰西学院院士。作为政界要员,他曾一度出任外交部长,第二帝国的建立使他成为“国内流亡者”。在被迫退出政治舞台后,他潜思写出又一名著《旧制度与大革命》。从青年到晚年,从《论美国的民主》到《旧制度与大革命》,他的著作和行为始终贯穿着对专制暴政的无比仇恨,对自由的不懈追求。他的著作成为思想史上自由主义思想的经典,而托克维尔本人也由此被称为自由主义的思想大师。 一 托克维尔在他的《回忆录》中曾这样写道:“在思想上我倾向民主制度,但由于本能,我却是一个贵族——这就是说,我蔑视和惧怕群众。自由、法制、尊重权利,对这些我极端热爱——但我并不热爱民主。我无比崇尚的是自由,这便是真相。”〔1 〕撇开他个人对民主的惧怕不谈,翻开托克维尔的著作,我们便可发现,有两个命题贯穿始终,即民主和自由,而托克维尔所热衷的也仅仅是自由一项。那么,为什么托克维尔会惧怕民主而热爱自由?他对民主与自由又作如何理解? 并非象一般学者那样注重从学理上对民主作出阐释,托克维尔是在十八世纪以来的历史进程中看到了民主的发展历程及其所表现出来的特质。这种民主的最大特点是在追求最大多数人的利益,追求平等,而自由并不是民主社会的独有特点。他不止一次地表述道,平等是事所必然,天意使然。并且即将在全世界范围内不可避免地和普遍地到来。〔2 〕事实的确如此,从法国大革命以来,资产阶级和人民群众同在封建专制制度的统治之下,深受不平等之苦,于是共同斗争,争取实现平等。可是在争取平等的斗争中,资产者与人民群众分道扬镳,资产阶级追求的是打倒封建专制制度,实现人人在政治上、法律上的平等,而人民群众却要更进一步的实现社会平等,他们转而要求推翻资产阶级的宪政体制,认为在资产阶级的政治制度下,人民根本没有平等可言。〔3 〕法国大革命中的雅各宾专政,1830年的法国人民起义,1848年法国革命等等,无一不是人民群众追求平等的起义和实践,并强烈地震撼着既存的政治体制。 这种民主,这种对平等的追求,表现在经济领域,即为财富的平等分配,不象自由社会那样,为了达到和保障有产者的利益而牺牲无产者。在这里,没有贫富的分化和对立,没有穷人的苦难和生活的艰辛。由于大多数人的利益得到了保障,社会福利的普及,大多数人生活在幸福和满足之中,尽管因为平等的缘故,人们的积极进取心有所锐减,减缓了社会财富总量的积聚和增加。〔4〕换句话说,在平等的社会中, 社会财富的总量不会太多,而其分配却是以大多数人的利益为依归。由此,在民主社会中,要采取一切方式防止财富向少数人手中集中和垄断,着力创造一个满足大多数人的平等和小康的社会。 在政治领域,民主制集中体现于所谓的人民主权,国家取得了“人格化”的无尚权力,并以全体人民意志的名义让每一个人服从于这个最高主权。从理论上讲,民主社会中,人们彼此完全平等,拥有相同的政治权利,正是这种无差别的平等,使人民所结成的社会利益和国家权力日渐突出,对单个人的权利和价值漠然视之,出现了“社会的利益是全体的利益,而个人的利益不足挂齿。”同时,民主的基本理论支点是以大多数人总是对的,少数服从多数,这就导致多数派滥用权力压迫少数派。于是,公民这个小我必须服从国家这个大我,国家的权利体现和代表着全体人民的意志和权利,它是至高无上的也是无限绝对的,它不仅让人服从,而且还教育改造人们的思想和心理,培育服从的意志和习惯。如果个人的意志与国家的意志不相符合,必须舍弃自我服从于全体意志,否则,国家将以全体人民的名义强迫你服从。托克维尔把这称之为“多数的暴政”,并以“民主专制制度”来指代。它与封建专制制度的不同在于:它不是直接出自上帝,它同传统丝毫无关;它是非个人的;它不再叫国王,而叫国家;它不是家族遗产,而是一切人的产物和代表。这种民主实为专制,它是在全体人民的名义下,剥夺了人民的权利,侵害了人民的自由。〔5〕 指出这种“民主专制制度”的实质性危害并非是空穴来风,在法国,无论从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上都有它的体现和表达。托克维尔曾详细叙述了大革命前重农学派的政治思想,认为重农学派的政治思想完全是这种“民主专制制度”的思想;而在大革命中,雅各宾派专政时就曾对此进行实践。大革命时所表现出的那种激进言行及血腥恐怖无一不是在人民主权的名义下进行的,完全把国家神化成超之于每个个体之上的神圣权力体。〔6〕尽管托克维尔所处的时代已是十九世纪中叶, 但对60年前大革命中雅各宾派的这种实践仍记忆犹新,成为托克维尔汲取历史经验的丰富材料。 托克维尔以深邃的眼光洞察到其中的弊病,指出:民主的这种“多数暴政”不仅带来政治上的灾难,还将会带来社会的全面灾难。法国的历史不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了吗?从大革命的雅各宾专政,到1848年的革命,哪一次人民群众何尝不曾是为了实现平等,而要用暴力摧毁现存的一切,重建新的社会。其结果必然导致自由和权利的丧失,资本与资产者的死亡,富于生机和活力的社会将陷于停滞和衰退。在托克维尔看来,这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已经发生并还将再次发生的事实。他不无忧虑地警告人们:“现在,我们正躺在火山口上”,他还说道:“请你们看一看我认为现在还很老实的工人阶级中发生的事情吧。不错,工人阶级还没有被所谓的政治激情煽动起来,使其愤慨达到过去那种严重的程度;但是,你们没有看到他们的激情已从政治的变为社会性的了吗?你们没有看到他们中间正逐渐传播一些不仅主张推翻某些法律、某个内阁和某个政府本身,而且主张推翻社会、动摇社会现在所依靠的基础的言论和思想吗?你们没有听到他们每天都在说些什么吗?你们没有听到他们一再说他们的上司都是些无能之辈和不称职的人,我们的财富分配在目前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所有制所依据的原则是不公正吗?你们不相信,当这种言论扎下根子的时候,当它广泛传播的时候,当它深入到群众中的时候到来,也不知它如何到来,但这些言论早晚要导致这样的革命。”〔7〕托克维尔认为,一旦这样的革命到来,既存的社会将被摧毁,世界将面临一场空前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