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学研究中的科学与人文

作 者:

作者简介:
唐士其,男,云南鹤庆人,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在西方的知识谱系中,关于不变性和普遍性的知识即科学性的知识一直占据着支配性的地位,而关于可变性和个体性的知识则长期受到忽视。论文从亚里士多德关于这两种知识的区分入手,深入讨论了它们各自的特点及其相互区别,并且从对中国传统知识的梳理出发,把关于个体性和可变性的知识称为“人文”的知识,强调这种知识在与人相关的领域的重要作用,进而在此基础上表明,政治学是一门同时兼具科学和人文特征的学问,充分发掘政治学的“人文”潜力,将为政治学研究提供一个新的增长点。


期刊代号:D0
分类名称:政治学
复印期号:2020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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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D0-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19)06-0048-09

       一、科学认识的目标:普遍的和不变的知识

       在西方精神史上,最早对科学的内涵进行系统规定和阐述,并且影响至今的是亚里士多德。概括起来,他在这方面的思想包括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

       首先,科学乃是“分科之学”,即以分门别类的方式对事物进行的研究,分类的基础则是事物的种类(γνο)。亚里士多德表示:“一有多少种类,存在就有多少种类,研究它们的是什么在种上属于同一门科学。”①这里所谓的“一”与“多”相对,即事物的类,“存在”可以暂且粗略地被理解为一类事物的共性或普遍性。也就是说,事物的种类有多少,它们的共性就有多少,对它们进行研究的科学相应地也就有多少。比如,有关人类社会行为的科学,亚里士多德至少就研究过三种:伦理学、家政学和政治学。它们之间的划分,恰恰体现了人类社会行为不同的类别,即个人层面、家庭层面和城邦(国家)层面的行为。

       其次,科学的研究对象,或者说科学发现的目标,是那些恒常不变的事物,或者事物中恒常不变的部分。这些因素“不以时间来度量”,“并不存在于时间之中”。②亚里士多德认为:“科学地认识的东西是不可改变的”,③“不存在关于偶性的知识,因为全部知识或是关于长久或是关于经常的事物。”④在这里,偶性指的就是可变的、因而只能由人的感觉而非理性把握的事物。

       稍加思考就可以发现,这两项规定之间存在着逻辑上的关联。在亚里士多德的思想中,事物种类的区分,其根本依据就是事物恒常不变的部分,也就是第一项规定中的“存在”和“是什么”,或者说事物的本质。虽然在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中尚未出现本质(essentia,essence)这一概念,但已经有几个不同的表述指向这个含义,比如种属(γνο)、存在(ον)、形式(εδο,ιδα)等。因此,每一门科学的建立都以一类事物的根本属性即共性为基础;而任何一门科学研究的基本目标,也都指向此类事物的根本属性。

       最后,科学研究的工具是逻各斯(λογο)。在此,λογο具有两重含义。一是指语言,特别是概念化的语言,二是指逻辑规则,后者人们也不很精确地追随古罗马人称之为理性(ratio)。亚里士多德反复强调,作为科学研究对象的事物的共性,并不能由人们的感觉器官所把握,而只能通过逻各斯(在言谈中)加以认识。当然,λογο不仅是科学研究的工具,同时也是科学知识得以表达和传递的工具。换言之,科学知识必须能够用语言加以传达,并且在表达中得到证明。⑤亚里士多德明确指出:“知与不知的标志是能否传授。所以,我们主张技术比经验更接近科学,技术能够传授而经验不能传授。”⑥

       从以上亚里士多德对科学的规定可以看出,普遍性与不变性是科学知识两个方面的基本特征,所以亚里士多德说:“科学就是对普遍者和那出于必然的事物的把握”。⑦这里所说的普遍性又具有两个方面的含义:一方面指科学关注的是事物的共性而非个性,另一方面强调科学的知识能够被人们所共享,应该是一种公共性的知识而非私人性的经验。不变性也具有两个方面的含义:即科学研究关注的应该是那些恒常不变的事物,或者可变事物中不变的部分。

       那么这种着眼于事物的普遍性和不变性、通过λογο加以把握和表达的科学是否构成了人类知识的全部呢?显然并非如此。亚里士多德非常清楚,科学既非人类知识的起点,亦非人类知识的终点,更非人类知识的全部。科学并非人类知识的全部,这一点并不难理解,因为除了这种关于普遍物与不变物的知识之外,人们还需要、也确实具有那种关于个体事物和可变事物的知识,对此下一部分再讨论。这里首先谈一谈关于“起点”与“终点”的问题。

       所谓科学并非人类知识的起点,指的是科学并不能为自身提供基础。也就是说,科学知识奠基于其上的那些基本概念、基本判断并非科学的产物。严格地讲,它们只是一些假设,虽然可能是看上去“不证自明的”假设。亚里士多德本人就表示:“凡是证明的知识,以及全部科学都有开始之点……然而科学的起点却不是科学、技术或明智。”⑧比如,人是政治的动物,这是亚里士多德提出来的一个政治学经典命题,也是亚里士多德政治学的基点,但它并非来自经验的总结,亦非来自理论的推导,而是对人的根本属性的直观性整体把握。因此,除“人是政治的动物”之外,人们也可以断定“人是劳动的动物”,或者“人是会说话的动物”等等。产生这类判断的能力,亚里士多德称之为νου,中文有翻译为“理智”的,⑨也有翻译为“智性直观”的,⑩也许“直观”更接近这个词的本义。海德格尔因此认为:“每一门科学本身,作为它所是的这门科学,都无法达到它的基本概念以及这些基本概念所把握的东西;与这一点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是,没有一门科学能够凭它自己的科学手段对自身作什么陈述。”(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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