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中的政党”与“政党中的社会”:政党社会学的历史传统与研究路径

作 者:
张汉 

作者简介:
张汉,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

原文出处:
经济社会体制比较

内容提要:

政党是古典社会学的重要研究议题。政党社会学可以分为“社会中的政党”与“政党中的社会”两种研究路径。前者关注政党社会关系,比如政党的社会基础和社会功能;后者关注政党内部构成的“小社会”,即政党内部的组织结构和机制。前者是政治社会学的路径,后者是组织社会学的路径。政党社会学传统的复兴,需要社会学家关注政党与身份群体的互动关系以及政党在其中所发生的组织变迁。


期刊代号:D0
分类名称:政治学
复印期号:2017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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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C9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3947(2017)04-0167-09

      政党研究曾经是古典社会学的重要内容,其中,韦伯(Max Weber)和米歇尔斯(Robert Michels)作出了最为重要的理论贡献。在家庭社会学、医学社会学、市场社会学等社会学分支学科日益增多的时代,在“政党社会学”领域似乎只有米歇尔斯的“寡头统治铁律”(iron law of oligarchy)为我们所熟知。政党是现代国家建设和民主政治运行的重要组织基础,也是除了少数传统国家和军人独裁国家之外各国普遍存在的政治现象(萨托利,中文版,2006:62)。然而当代社会学面对政党研究似乎处于集体失语的状态,这既让人惊讶又让人深思。社会学有政党研究的传统吗?社会学对政党研究有何独特贡献?如何建立政党社会学的研究议程(research agenda)?就这些问题,本文将首先界定政党社会学在社会学学科体系中的位置,接着从政治社会学和组织社会学两种研究路径回顾古典社会学的政党研究传统,最后讨论政党社会学的复兴和研究议程的设置。

      一、有“政党社会学”吗?

      米歇尔斯的名著《寡头统治铁律——现代民主制度中的政党社会学》是“政党社会学”的标杆之作。米歇尔斯揭示了资本主义民主制度下的政党内部日趋官僚化和等级化,并最终走向少数人统治的寡头制结构的社会学规律。米歇尔斯在该书中提出,“对政党的分析研究构成了科学探索的一个新的领域……也许可以将其作为应用社会学的一个分支学科”,并明确地将该书的目标界定为运用社会学方法分析政党性质(米歇尔斯,中文版,2003:“作者前言”第3页)。显然,米歇尔斯的研究目标并不仅仅是对“寡头统治铁律”本身的揭示,更是对建立一种以政党为研究对象的社会学分支学科的努力。

      然而米歇尔斯的努力并未在社会学中获得足够的重视。①首先,米歇尔斯在古典社会学理论体系中并未占据重要的位置。米歇尔斯是与韦伯和涂尔干(Emile Durkheim)同时代的人,然而韦伯和涂尔干稳居现代社会学奠基人之列,而米歇尔斯的名字却很少出现在古典社会学理论的教科书中,②其地位也远不及他的另两位德国同行齐美尔(Georg Simmel)和滕尼斯(Ferdinand Tnnies)。其次,米歇尔斯关于政党社会学的研究倡议并未引起社会学家的广泛关注和呼应。真正与米歇尔斯惺惺相惜的重要社会学家恐怕只有两个:韦伯和李普塞特(Seymour Martin Lipset)。韦伯是政党社会学的奠基人(萨托利,中文版,2006:50)和米歇尔斯的学术指路人(Scaff,1981),其科层制(bureaucracy)理论和价值中立的学术观对米歇尔斯有重要的影响,并且政党也在韦伯关于共同体内部资源分配体系的理论中占据重要地位。而李普塞特则在1962年出版的《寡头统治铁律》英文版中,写了一个分量十足的导言(introduction),并且在自己的名著《政治人》中,把米歇尔斯和马克思、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韦伯共同列为奠定政治社会学基石的欧洲思想家(李普塞特,中文版,1997:3~9)。

      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是,存在所谓的“政党社会学”吗?换言之,存在一个与政党相关的、具有明确的研究对象和研究议程的社会学分支学科吗?借鉴卡斯特(Manuel Castells)对城市社会学学科地位的分析(Castells,1976),我们从理论对象(theoretical object)和实际对象(real object)两个方面探究政党社会学的学科地位。首先看政党社会学的实际对象。政党社会学显然是以政党这种存在于现实政治生活中的组织为研究对象的。因此,只要存在政党,政党的建立、发展和解散,政党的党员活动,政党与社会和国家的联系,这些都构成政党社会学的实际对象。然而这样的界定并不能突显其社会学的学科特点并与政治学有效区分。那么政党社会学的理论对象是什么?吉登斯把社会学界定为对人类生活、社会群体和整个人类社会的科学研究(Giddens,2009:6)。在这样一个似乎大而无当的定义中,其核心的问题意识其实就是齐美尔(中文版,2002)所言的“社会是如何可能的”,即个体是如何相互连接起来而构成社群和社会并进行持续互动的。政党构成人类社会的一种群体(政治)生活方式,那么政党社会学的核心问题意识,也就是“政党是如何可能的”,即个体是如何相互联系起来而构成政党,从而在政党内部进行持续的互动,并与其他社会成员和组织进行持续互动的。进而,政党社会学的理论对象,就是政党的社会基础、组织结构和意识形态等。于是,我们可以把政党社会学定义为运用社会学理论和方法,把政党作为一种人类群体(政治)生活方式,研究其社会基础、组织结构和意识形态等问题的社会学分支学科。

      如何界定政党社会学在众多社会学分支学科中的位置?比如,“经济社会学”和“市场社会学”是同一层次上的分支社会学吗?显然,经济社会学和市场社会学似乎存在一种前者包含后者的关系。基于研究领域的广泛性和基本理论的一般性(generality),我们可以划分出两个层次的分支社会学。一级分支社会学,是社会学与其他具有稳固学科建制地位和成型理论体系的社会科学学科的交叉学科,研究范围广泛,能够提供一般性理论,并具有较强的方法论意义,包括经济社会学、政治社会学、组织社会学等(对应于经济学、政治学、管理学等其他社会科学学科)。二级分支社会学则是社会学对具体议题领域(issue area)的研究,研究范围具体而有限,较少提供一般性理论,方法论的意义也较弱,比如家庭社会学、城市社会学、职业社会学等(并不存在社会科学学科建制意义上的“家庭学”、“城市学”、“职业学”)。放在这一社会学分支学科体系中,政党社会学属于二级分支社会学,其归属的一级分支社会学是政治社会学和组织社会学(图1)。在理想类型的意义上,政治社会学和组织社会学也构成了政党社会学的两大研究路径。下文将沿着这两条脉络,对古典社会学家的政党社会学思想进行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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