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而作为艺术,文学语言不仅有达意的通讯功能,更有语言形式表述完美的审美功能,并超出文本字面,有更丰富、更深远的含义。对于一般语言,孔子认为“辞达而已矣”(《论语·卫灵公》),然而诗的语言则远不止此,所以《论语》里有学生向老师请教诗句含义的记载。《学而》篇载子贡向孔子请教:“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孔子回答说:“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这本是师徒两人在讨论一个人无论贫富穷通,怎样做才算符合道德规范,子贡却引诗说:“《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对此孔子颇为赞赏,便夸奖子贡说:“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这里以时间为比喻,孔子说贫富应当如何是“往”,而由之推知的“来者”,就是子贡超出诗句本意所作讽寓性的理解。《八佾》篇的一段对话更有趣,子夏请教孔子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孔子回答说:“绘事后素。”然而子夏对老师这比较实在的解释似乎不够满意,就进一步问道:“礼后乎?”孔子对此大为赞赏,甚至认为学生对老师有所启发,就说:“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然而这两段记载都是截取《诗经》里的字句来附会孔门所言礼乐仁义,是先秦常见“赋诗断章”的做法,从文学批评的角度看来,实在不足为训。但这两段话却说明了一点,即诗的语言不是简单直白的表述,诗的含义往往需要解释。可以说文学从一开始,就离不开阐释。 在西方文化传统中,诗和阐释也有悠远的历史。古代希腊有一种传统观念,认为诗人就像巫师一样,因为神灵附体,才在一种迷狂状态中唱出诗句来。这就是所谓诗人“灵感”的概念。柏拉图在《伊安篇》里就说,诗人只有“受到灵感,完全失去自我,不再有理性的时候,才可能作诗”①。在苏格拉底的《申辩篇》里,柏拉图描述苏格拉底与诗人们谈话,发现他们全然不知道自己作品的含义,于是“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任何旁人都比真正的作者更能解释诗的意义……他们发出高深的讯息,却丝毫不知道其意义是什么”②。这就使得批评和阐释成为必要,作品的意义必须通过批评和阐释的理性说明,才得以被一般读者所理解。19世纪阐释学在德国哲学中兴起时,施莱尔马赫就为阐释学的任务作了这样著名的界定:把作者无意识的创作带入意识的领域,“首先理解得和作者一样好,然后理解得比作者更好”③。现代的文学批评家不再说诗人处于迷狂状态、神志不清或无意识创作,却认为文学不能直接诉诸读者,只有批评才能直接而明确地告诉读者,文学的意蕴何在。加拿大著名批评家弗莱就一再强调,“艺术只是表现,但不能直说任何东西”,“并非诗人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而是他不能够直说他所知道的东西”④。换言之,文学要在社会上具有存在价值,产生影响,都必须经过文学批评和阐释的中介。 由上面简短的讨论我们可以见出,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诗或文学都与批评和阐释共存,东西方也都各有悠长的阐释传统,而诗或文学的语言因为意蕴深厚,丰富含蓄,往往允许多种解释,可以见仁见智,乃至诗无达诂,使批评和阐释更显得重要。当然,没有文学及其深厚的意蕴,就不会有文学的阐释,但没有能揭示深厚意蕴的阐释,文学作品也就像一些“无言的花朵”,终究不能被读者深入理解。这里所谓“无言的花朵”,来自德国诗人海涅的一段话,他在《论德国宗教与哲学的历史》序言中说: 近来法国人以为,如果他们接触到德国文学的精品,就可以了解德国了。其实他们只不过是从完全的蒙昧无知,进入到肤浅表皮的层次而已。只要他们没有认识宗教和哲学在德国的意义,对他们说来,我们文学当中的精品就永远只是一些无言的花朵,整个德国的精神就只会显得枯涩难解。⑤ 海涅这段话把阐释之重要表述得十分清楚,同时也使我们意识到,不仅东西方之间有文化差异,就是同属欧洲的法国与德国,其间也有文化差异,也就有阐释的必要。伟大的文学作品往往以优美而深刻的形式,表现一种文化传统的精神价值,而文学批评和阐释就可以深入那种文化传统,清楚地揭示那些价值。但由此我们也可以知道,批评和阐释之重要,就在于可以揭示文学本身的意蕴和价值,加深读者对作品的理解和鉴赏,更进一步,则在于培育人们的道德情操和人文精神,使我们认识到个体的人生存在宇宙当中的意义。 传统上文学批评往往是作家诗人的夫子自道、经验之谈,到20世纪,文学批评逐渐成为一门专科,成为学者和批评家的专业和职业。文学阐释的专业化一方面极大拓展了理论深度,也极大提高了认识能力,对文学的性质、文学体裁、文学演变和接受的历史,以及文学作品的鉴赏、分析和深入理解,都有很大帮助,远比以前停留在印象式的评点更有说服力,更能揭示文学作品的意蕴;但另一方面,文学批评和阐释也有越来越依赖理论的趋向,理论越是精致,就越有自己的一套概念和专门术语,也往往越加抽象虚玄,离开了表现具体鲜活的人生之文学,也就渐行渐远。在20世纪文学批评和阐释的发展当中,这种趋向在西方学界,尤其在美国,表露得十分明显,到后来不仅理论掩盖了文学,而且大有文化研究取代文学研究之势。这一趋势已经引起很多文学研究者的不满,在美国比较文学学会2006年出版的关于比较文学总体状况的报告中,主持此报告的学者苏源熙就明确指出,文学理论取代文学本身已经成为当前文学研究面临的一大问题。他讽刺那些离开文学空谈理论的学者说:“现在做一个语言学家,你可以不必懂很多语言,在过去几十年里,似乎同样可以以研究文学为业而无须不断提及文学作品。”⑥文学理论取代文学,使文学沦为理论的仆从,把文学当做文献资料,为文学之外其他领域的理论提供佐证材料,甚至为宣扬一种理论而肆意歪曲文本,强词夺理,强作解人,这些都使文学研究产生了深刻的危机。在这个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的问题已经不仅是美国和西方学界的问题,更重要的是,文学和阐释之间的关系具有普遍性,而非仅限于某一文化或某一传统。我们在上面已经提到,无论东方或西方,文学与阐释都有悠久的历史,所以从不同角度探讨阐释与文学研究的关系,对整个国际学术的发展都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