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二律背反: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  

——阿多诺“奥斯威辛之后”命题的一种解读

作 者:
赵勇 

作者简介:
赵勇,男,1963年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艺学研究中心专职研究员,研究领域为法兰克福学派、文化研究、中国当代大众文化与文学等。近期发表的主要论文有《文学公共性的跨国旅行?》(载《文学评论》2014年第6期)、《正气,匪气,或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杨子荣塑造简史》(载《文艺争鸣》2014年第7期)、《本雅明的“讲演”与毛泽东的〈讲话〉——“艺术政治化”的异中之同与同中之异》(载《文学评论》2013年第5期)等

原文出处:
外国文学评论

内容提要:

经过阿多诺的反复重申和不断解释,“奥斯威辛之后”命题最终变成了一个二律背反问题。本文认为,奥斯威辛是阿多诺的一个创伤点,也是他思考艺术问题的逻辑起点。在他看来,奥斯威辛之后,艺术(尤其是欢畅的艺术)本来就已失去存在的理由,加上文化工业又对其巧取豪夺,使其变形走样,更让它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此为阿多诺出示反题的重要原因。但与此同时,贝克特和策兰等人又通过高超的写作技术和种种“反艺术”的形式,把苦难、荒诞、意义的否定写到极致。正是从他们的作品中,阿多诺看到了艺术的希望。这又是催生其正题的重要依据。阿多诺摇摆于反题与正题之间,恰恰说明当代艺术危机与生机并存的艰难处境。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5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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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是阿多诺广为人知的名言,一般称之为“奥斯威辛之后”(after Auschwitz)命题。它最初出现在《文化批评与社会》(“Cultural Criticism and Society”)一文中。因其挑战性和刺激性,此命题一经面世便遭到了诸多作家的反驳,误解颇多。于是从1962年开始,阿多诺便不得不在《介入》(“Commitment”)、《形而上学:概念与诸问题》(Metaphysics:Concept and Problems)、《否定的辩证法》(Negative Dialectics)等著作或文章中公开回应,既削弱其锋芒,也修改其表达,更不断追加其意涵。在他的这些回应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如下表述:“正如我说过奥斯威辛之后不能(could not)写诗了——借助这一说法,意味着我指向了那个时候复苏后的文化的空洞虚伪;另一方面,这句话表述为人们必须(must)写诗同样也是顺理成章的,这样就和黑格尔在其《美学》中的陈述——只要人类还存在着苦难意识(awareness of suffering),那就必须也有作为这种意识之客观形式的艺术同时存在——谐调一致了。不过天晓得,这并不是说我能解决这种二律背反(antinomy)。”①经过阿多诺的这番解释,“奥斯威辛之后”命题便不再仅仅体现为否定之姿,而是有了肯定之象,它最终演变为一个二律背反的问题框架:

      正题: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可能的。

      反题: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不可能的。

      这组命题更为尖锐的表达应该是:

      正题:奥斯威辛之后不写诗是野蛮的。②

      反题: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

      但问题是,当“奥斯威辛之后”命题由原来的反题变成后来的一正一反时,是不是一种合理的延伸?假如该命题中确实隐含着一个二律背反的问题框架,这个框架能否被阿多诺的相关思考支撑起来?如果能够支撑起来,我们又该如何破译他的那些思考,走近他的种种关切?显然,这些问题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楚的。我们需要进入阿多诺思考的核心,随着他的思路起伏绵延。

      假如不仅仅是在诗歌层面去把握阿多诺的这对二律背反命题,那么它应该涉及更深广的内容,也应该触及一个更形而上的终极追问:奥斯威辛之后艺术是否可能。事实上,只要注意一下阿多诺遗著《美学理论》( Theorie)中开头那句话,我们就会明白他终生都在面对着这一理论难题:“时至今日,不言而喻的是,所有与艺术相关的东西都并非不言而喻,更非无须思考。有关艺术的所有东西,诸如艺术的内在生命,艺术与社会的关系,甚至艺术的存在权利等等,均已成了问题。”③而这些原来不成问题的问题如今之所以成了问题,很大程度上都与奥斯威辛之后艺术是否可能这个元命题有关。也就是说,当阿多诺在艺术层面展开自己的一系列思考时,这个元命题应该是他思考的逻辑起点。因此,弄清楚这个元命题中阿多诺后来追加的意义,是理解其他艺术问题的关键所在。

      我们首先从这对二律背反的反题说起。从《文化批评与社会》开始,阿多诺就是从反题进入到他对艺术问题的思考之中的。而经过《介入》、《形而上学:概念与诸问题》和《否定的辩证法》中的相关论述,我们一方面看到了那个二律背反命题的逐渐清晰,另一方面也看到了他在此命题中对反题的逐步强化。于是,他对失败的文化的批判便此伏彼起,直到在《否定的辩证法》里奏出了批判的最强音:“说奥斯威辛之后你不能再写诗了,这也许是错误的。但提出一个不怎么文雅的问题却并不为错:奥斯威辛之后你是否还能继续活下去,特别是那种偶然幸免于难的人、那种依法本应被处死的人,他们还能否继续活下去?他的幸存需要冷漠,需要这种资产阶级主观性的基本原则,没有它们就不会有奥斯威辛;这就是那种被赦免的人的莫大罪过。通过赎罪,他将受到梦的折磨,梦到他根本不再活着,他在1944年就被送进焚尸炉里了,他的整个存在一直都是虚构的,是一个20年前就被杀掉的人的荒唐心愿的流淌”;“所有的后奥斯威辛文化(post-Auschwitz culture),包括对它的迫切批判,都是垃圾”。④而一旦把艺术问题置于这种批判的逻辑框架中,阿多诺也就不可能不形成一种悲观的看法:奥斯威辛之后艺术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阿多诺会如此悲观呢?有两个关键词值得认真对待:其一是奥斯威辛,其二是文化工业。

      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是从1941年开始的,此后,有关大屠杀的消息便陆续出现在美国的主要报纸上。到1943年,第一份有关德国死亡集中营的报道也到了美国。⑤作为流亡者也作为只有一半犹太血统的犹太人,已在美国的阿多诺虽然对这场大屠杀早有心理准备,但可以想象的是,一旦大屠杀变成残酷的现实,它对阿多诺构成的心理冲击一定是巨大的。如果说此前他对犹太民族的认同意识还处在朦胧之中,那么这种灭绝行动应该是对其意识的一次唤醒。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马丁·杰伊才把“犹太人的自我认同”看作是阿多诺的五个思想力场(force-field)之一,并指出了这样一个事实:

      在阿多诺从纳粹德国流亡出来并在大屠杀广为人知的那些岁月里,他开始更加坚定地承认自己犹太家世的真实谱系了。尤其是他于1953年最后回到一个不愿面对与清理自己“无法掌控的过去”(unmastered past)之德国后,奥斯威辛的含义实际上就几乎成了纠缠他的一个问题……阿多诺从大屠杀中所获得的主要教训是,反犹主义与极权主义思维是连结在一起的。他后来开始明白,犹太人已被看作他物、差异和非同一性的最顽固堡垒,是20世纪的极权主义极力要铲除的对象。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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