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的种种“异化”(alienation)现象,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而言是再普遍不过的事情。虽然他们各自的学术主张、理论贡献因兴趣不同而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却必然是相同的,这就是他们一定会抽丝剥茧,发现发达工业社会或后期工业社会的共同特点——“异化”。既有社会的“异化”,成为所有西方马克思主义者进行社会批判的最大理由。 然而,对马尔库塞而言,“异化”的意义远不只是他找出了发达工业社会所呈现出的以“单向度”为总体特征的病态状况,“异化”也是他拯救这个“异化”社会的理论武器。马尔库塞后期提出的“艺术即‘异在'”①这一主张,开掘出一条通过审美之维救治“异化”的发达工业社会的解放之路,而“异在”(estrangement)的意思即指“异化”。②不仅如此,马尔库塞后期对艺术“异在”理论的探讨,与其青年时期所进行的对“德国艺术家小说”的研究又有着某种直接的关联。令人遗憾的是,过去学者们大都注意到了马尔库塞社会批判理论中的“异化”思想,而对其后期艺术观念中的“异化”思考以及早期的艺术家的“异化”研究少有关注。“异化”对马尔库塞一生的学术创建而言,有非同寻常的价值和意义。本文将就此展开论述。 一 “异化”:发达工业社会的病症 马尔库塞一生中最为人所知的理论贡献就是他独特的社会批判理论,“单向度”的社会与“单向度”的人,是他对发达工业社会“异化”现象的独有界定,较为准确地概括出了发达工业社会存在的综合病症。当然,对“单向度”的具体分析,马尔库塞涉及的内容很多,这里不再一一赘述,而只想就其“异化”病症的三个突出特征,即“技术控制”、“人沦为物”、“幸福意识”,给以粗线条的说明。 发达工业社会之所以发达,是由于它有着出类拔萃的技术,因此,探讨发达工业社会人的异化状况,必然要从技术入手。马尔库塞认为,“在一种新的意义上来说,正盛行的社会控制形式是技术的”③。马尔库塞并不是一个“反技术”者,对技术的解放力量他是有充分认识的,他所要批判的是科学技术与价值观念的分离,是技术成为统治的新形式。对他来说,看到技术控制的一面,对理解发达工业社会的整体异化非常重要。技术将公共的和个体的私人生存包括了进去,将工作时间和自由时间、服务和娱乐、自由和文化也包括了进去。机器侵入个人的内心形式之中,侵入人的本能和才智之中,于是机器不再发挥原始意义上对残忍的、外来的、个人的或自然力量的干涉,甚至不再作为竞争的、经济的自由劳动。“依靠技术而不是依靠恐怖来征服离心的社会力量”④,使技术完全成了客观的技术理性,显现着它对人控制的合法性。“技术的解放力量——物的工具化——变成自由的枷锁:人的工具化”。⑤对技术的过度追求,必将使技术丧失其服务于人的目的,使对技术本身的追求成为目的,这就必然导致人与社会的共同异化。发达工业社会“以技术为中介,文化、政治和经济融合成一个无所不在的体系,这个体系吞没或抵制一切替代品”⑥。在《单向度的人》一书中,马尔库塞从政治领域的封闭、痛苦意识的征服、言论领域的封闭,以及否定性思维的挫败、实证性思维的胜利等多个方面,详细分析了技术合理性(“技术理性”)主导下的发达工业社会之所以成为“单向度”社会的发生逻辑。“技术控制”,这是发达工业社会走向异化的最重要的特征。 许多人认为,马尔库塞的异化理论以黑格尔的人的本质概念为幌子,从一种主观精神的绝对自由论出发,而将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异化劳动”这个原属于工人的异化问题,提升为一个纯粹的哲学的、人类的“普遍本质”问题。这实在是对马尔库塞的一种曲解,实际上,马尔库塞是以马克思“从现实的、有生命的个人本身出发”⑦这一原则来研究异化的。正是在评述“手稿”这部作品时,在对马克思“劳动”与“外化劳动”的分析中,马尔库塞形成了自己关于“异化作为物化”这一基本认识。当然,与黑格尔所说的物化和外化有所不同,这里的物化,简单地说,就是人变成物,人成为物的奴隶,成为物所奴役的对象。马尔库塞说,“异化的扬弃,只能建立在摧毁物化的基础上”⑧。马克思在论述资本主义社会人的劳动的异化时,是从人在资本主义劳动中必然表现为“自我异化”这一角度来谈的,马尔库塞则在马克思的基础上通过对发达工业社会出现的新形势的新考察,得出了新的结论:“发达工业文明的奴隶,是地位提高了的奴隶,但仍然是奴隶,因为决定奴役的‘既不是顺从,也不是艰苦劳动,而是处于纯粹工具的地位,人退化到物的境地’”⑨。在发达工业社会条件下,技术进步,物质富足,人们的生活状况与马克思写作“手稿”的时代已大相径庭,此时的“人沦为物”也有着许多新的含义。但不管怎样,“人沦为物”,无疑是马尔库塞对发达工业社会条件下人的“异化”特征的又一新的概括。 技术愈是进步,生产的愈多,要求消费的商品也就愈多。因此,为了使社会得以延续,既有社会就必须借助各种广告媒体、社会催眠术等手段,使人们“按照广告来放松、娱乐、行动和消费,爱或恨别人所爱或恨的东西”,从而制造出一种“虚假的需求”,并使这种“虚假的需求”获得真实需求的外衣,从而将消费商品作为一种自觉追求,从中获得快乐和满足。于是,在技术合理性的向度里,在人们享受丰富商品所带来的满足中,“幸福意识开始盛行起来”,“这种幸福意识反映着这样的信念,即现实的就是合理的:不管怎么说,现存制度提供了商品”⑩。“幸福意识”是灵魂麻痹的最好药物,不仅使一切可能的反抗无从谈起,而且还使反抗的力量转化为维护的力量。在《爱欲与文明》“1961年标准版序言”中,马尔库塞提到:“在现时代,心理学概念成了政治概念,以致私人的、个体的精神成了一定程度上心甘情愿的容器,里边储藏了为社会所欲求、对社会所必要的志向、感情、满足和内驱力。”(11)个体的、私人的成为与社会所欲所求相一致的东西,自觉地接受社会的管理与控制,这是发达工业社会呈现的另一个新现象。“幸福意识”也成为发达工业社会造成的人的异化的又一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