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宽泛的意义来说,哲学总是政治的。它可能直接关怀政治,也可能只是具有一种间接的政治意蕴或政治后果。这个意思不是说哲学可以还原为政治,或者相反,政治是哲学理念现实化的方面;而是说政治是社会历史存在的一个维度,哲学思想总是具有政治这一维度,只是在不同的处境中,其显现的程度不同而已。这一点在当代法国政治实践和哲学思想中表现得十分明显。麦克·里拉在《德里达的政治哲学》一文中指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60年的法国哲学史,实际上是政治授意、哲学书写的历史。文章引证德斯柯布的话说:“获得政治地位在法国现在是、将来还是一项决定性的检验指标:政治立场将揭示哲学的终极意义。”[1](P1)在法国68年事件之后,福柯成了“左翼”的伟大象征,而德里达却挫败了一切企图把简单的政治计划纳入解构的努力,直到1990年德里达还拒绝解释解构的政治意蕴。[2](P3)20世纪90年代以后,德里达连续出版了几部以政治为主题的著作,将解构的锋芒指向了政治现实和政治理论。这一转变被称为是德里达的政治哲学转向。不过,德里达自己并不认为存在这种转向,而是指出解构一直就具有政治的性质。这一点不假,不论是从解构思想产生的历史语境还是它本身的理论旨趣来看,都可以说存在解构的政治。在德里达的解构思想中,政治属于不确定的“也许”领域,像幽灵一样是超越实存的存在空间,因此,是不断的行动和实践。不论是在空间中还是在时间中,不可还原的“异质性”构成了德里达理解政治的基本视域。在这一视域中,政治对于德里达来说,不是偶然的、外在的事情,它的确内在于解构之中。 一、解构的基本观念及其政治指向 德里达的名字总是与解构联系在一起。按照德里达解构的逻辑,有多少种对解构理论的解构,就有多少种对德里达思想的阐释。德里达的思想不会随着哲人的逝世而凝固和终结,而是在延异之中幸存。也许我们不是德里达期待的非常优秀的读者,但他无法拒绝我们对他的阅读,哪怕是最糟糕的阅读。因此,情况也就不像德里达所说的那样悲观,在他死后十五天或一个月,除了图书馆的正规收藏什么都不再留下。作品在延异中被追寻踪迹、增补和删除,这就是解构,就是以一种不忠实的方式忠实于作者的阅读。这是德里达面对哲学经典的方式,也是我们记忆德里达的方式。 麦克·里拉指出,德里达控告结构主义,也控告海德格尔,认为他们都未曾将各自的洞见充分发挥和推进。结构主义将人看成是关系的产物,却仍然保留了结构的稳定性和中心;海德格尔反对人是世界的主宰,却又将人看成是存在的看护者,而没有摆脱人类中心主义和主体主义的束缚。面对这种思想状况,“德里达的贡献是通过进一步抑制潜伏在结构主义和海德格尔哲学传统中的反人道主义,从而可能使它们成为相容的表达逻各斯中心论的方式”。[3](P9)德里达将结构主义和海德格尔思想看成是对于西方传统逻各斯中心主义的不彻底反叛。解构的任务就是从它们的内部揭示出被遮蔽了的异质性、多样性、不稳定性,将他者和边缘提升为反中心主义的原则。这不意味着站在他者和边缘的立场上,使它们成为反对中心的另一个即将出现的中心,而是倡导无中心的延异。 通过这样一种策略,结构主义中蕴涵的差异性、多样性以及海德格尔思想中的“他者”被转化为解构主义思想的核心要素。这倒不是说诸如“差异”等等成了一个本体论范畴。因为在德里达看来,正是海德格尔反对本体论的不彻底性导致了差异的被遮蔽。德里达说:“将差异视为存在一本体论差异的最终规定——这一方面无论其如何必要和关键——在我看来,似乎仍然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处于形而上学的掌握之中。”[4](P11)对差异的强调并不是用它来取代抽象同一性,用差异的形而上学取代同一的形而上学,因为这样的取代仍然处在西方二元论主导下的中心主义和等级制之中。德里达的解构就是立足于结构主义而对结构主义进行的“增补”,以消解各种形式的二元论及其蕴涵的中心主义和等级制。 德里达认为,西方形而上学存在着普遍的二元建制,这种二元建制中相互对立的概念不是面对面的和平共处关系,而是一种强暴的等级制,是中心与边缘、权威与服从的结构性关系。解构首先要翻转这一层关系,但不能停留在这样的翻转之中,因为翻转仍然在被解构的系统之中运动[5](P48),没有颠覆二元论结构,只是替换了结构的中心项。解构不是要驻守在新的中心,占据新的权威,它没有阵地,没有固定的场所和位置,而是处于无法综合与化约的异质性中。差异是意义和结构的前提。德里达在批判黑格尔的辩证法时说,黑格尔将差异规定为矛盾,其目的仅仅是为了解决它、内化它和提升它(按照思辨辩证法的三段论过程)到一种本体——神学的或本体—目的论的综合的自身在场。延异必须表示出与“扬弃”思辨辩证法体系决裂的那一点。[6](P50-51)德里达绝不是要用延异这个概念表达内在否定的逻辑必然性过程,而是要唤起流动和不确定的边界意识,以反对中心和绝对,反对那种界限确定的环节和环节之间相互关联的逻辑进展。延异表明差异不是为达到综合需要扬弃的环节,而是存在过程本身。 延异本身就意味着解构性。也就是说,解构不是外在地强加给结构的暴力,而是由结构内在的运动和要素决定的。解构不是单纯的否定和断裂,而是一种不断的缝补。“解构”哲学,就要通过最忠实和最内在的方式思考哲学概念的结构谱系,同时又要从哲学不能规定或者不能命名的某个外部来规定这一历史可能掩盖或禁止的东西。[7](P7)德里达说:“我不相信坚决的断裂,不相信今天人们常说的‘认识论的断裂’。一块旧布总是不可避免地有破裂的,需要不断地、没完没了地缝补。这种没完没了的修补不是偶然的或意外的,它是本质的、系统的和理论的。这绝不是抹杀某些破裂以及新结构的出现或界定的必然性和相对的重要性。”[8](P28)解构是内在的运动,不是结构是解构的前提,而是结构在不断的解构中被构成。解构主义当然不是所谓的摧毁一切和否定一些,不是一种外在的打击,而是内在理路的运作和呈现。因此,解构主义被阐释为传统批判方法在当代的变形:“‘解构’并不是一个否定性的贬义词,解构就是把现成的、既定的结构解开,就是质疑、分析和批判,所以它和历史上的批判传统一脉相承。”[9](P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