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必须拓展学术视野

作 者:

作者简介:
张分田,南开大学(天津 300071)历史学院暨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文出处:
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思想”与“政治”都具有现象的弥散性和载体的多样性,而“历史研究”属于问题研究范畴。这就决定了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的领域相当宽泛,内容十分丰富,视角颇为众多。因此,凡是志在有所创见的研究者,都不应让狭隘的学科意识遮蔽自己的学术视野,而应强化问题意识,从特定的问题出发选择课题,并针对具体研究对象自身的属性与特点来确定视角、思路、方法及取材范围。


期刊代号:D0
分类名称:政治学
复印期号:2012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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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存在一些明显的局限性。例如,中国古代政治文明是在隋唐时期步入巅峰状态的。这种状态的形成与保持有赖于丰富多彩、充满活力、富于理性的政治精神。然而,在广义的“思想史”著述中,涉及隋唐政治思想的内容可以用“贫乏”、“浅陋”来形容。就总体规模而言,就连专门化的隋唐政治思想史研究也难免“贫乏”、“浅陋”之讥。这就是说,隋唐政治思想原本相当可观,而现有研究却未能充分揭示,导致这种现象的原因很多。其中之一便是对研究对象的界定有所偏颇,因而研究领域受到局限,学术视野受到遮蔽,取材范围受到限制。

      关于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对象,前人多有学术性的界定,可谓见仁见智。笔者认为,凡是历史上出现过的与政治密切相关的各种思想现象,都是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对象。“政治”、“思想”、“历史”是界定政治思想史研究领域的三个关键词,对这三个关键词的理解直接关系到问题意识的形成、研究对象的设定和取材范围的选择,进而影响视野的广度和分析的深度。

      一、“思想”与思想现象的弥散性

      “政治思想史研究”是思想现象研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思想史之“思想”是一个歧义众多的概念。思想史的研究对象是什么?只要看一看中外学者提出的形形色色的定义,就不难理解这原本就没有统一的定义,也不可能产生获得公认的严格定义。每一种对“思想”的理解都会给出不同的领域范围和研究视角。

      思想是人类特有的禀赋,它属于一种认识性的精神活动。在汉语中,“思想”一词用于指称思忖、思虑、思索、思考、思维、思辨等,它涵盖这类精神活动的过程及结果。在这个意义上,思想是一切认识活动的过程及其结果的总称。

      依据认识程度,思想的成果可以划分为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感性认识是观察事物所形成的直观的、表面的感觉和印象,而理性认识则是在感性认识的基础上,经过深入思考而形成的比较全面、比较深刻的认识。一般说来,只要一种精神活动达到自觉地认识某种事物的程度,无论其结果是感性认识还是理性认识,都属于广义的思想范畴。在思想史研究中,人们所能直接面对的是一些历史上的思想现象的结果,有的保存了一定篇幅的文本,更多的则仅是片段言论。这些思想结果的形成过程大多需要依据间接的实证材料求索。在这个意义上,作为思想史研究实体对象的“思想”,特指在一定历史背景下人类认识过程的结果,包括形成的观点、提出的主张、表达的观念和论证的学说等。

      学者们通常将思想史的研究对象设定为层次较高的思想成果。一些学者将研究对象限定在理论、学说。有的甚至主张思想史的研究对象仅限于思想家的思想。笔者认为,每一位研究者都可以为自己设定一个“思想”定义,以便形成对象明确、逻辑自足的思考与阐释。无论出于学术旨趣、问题设定,还是基于学科分化、学术分工,这类做法都无可厚非。但是,如果试图用任何一种相对狭隘的定义框定学科领域,乃至自设畛域,就会导致许多问题。因此,无论怎样设定具体对象,一个思想史研究者都应当将各种广义的思想现象收入眼底。主要理据有以下三点。

      首先,感性认识是认识的根源和基础。理性认识之所以靠得住,正是由于它来源于感性认识。因此,即使旨在解读一种理论、学说,也必须考察其根源和基础。以孟子政治学说研究为例,许多学者夸大“民贵君轻”之论的特异性,甚至断言这是“异端”、“野花”、“绝唱”、“无人企及”,乃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而,只要认真地翻检一下历史文献,就不难发现:民众重于君主的观念发端甚早,源远流长。它来自对政治现象和执政规律的深刻认识,其基本思路获得广泛认同,乃至成为华夏先民的政治常识。孟子既不是最初的创意者,也不是最佳的阐发者,他更像是一种影响广泛的思潮的代言人,其贡献在于用精彩的话语阐释了群体性的政治认知。由此可见,如果不广泛地考察相关思想材料,便轻易判定孟子政治学说的本质属性与历史价值,就难免招致失实、浅陋之讥。

      其次,思想家的一些“理论”未必不是感性认识。以孟子的性善论为例,它是思想史、哲学史的研究对象,也确实具备“理论”乃至“哲学”的形式。但是,这类貌似抽象的“理论”实际上并没有达到理性认识的程度。在中国古代,只有一些学识浅薄的儒者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且不说孔子、荀子、董仲舒、扬雄、孔颖达和韩愈等历代名儒都不赞成简单化的人性本善论,就连张载、朱熹等著名理学家也明确指出孟子的见解是不恰当的。从对客观事物的认识程度看,孟子的人性论是相当肤浅的。如果用“全面的、本质的和内部联系的”来界定理性认识,用“片面的、现象的和外部联系的”来界定感性认识,孟子的人性论只能归属于后者。此类事例不胜枚举。

      最后,社会大众的“感知”未必不是理性认识。历史上的社会大众思想成果很难保存下来。保存下来的也大多是一些片断。但是,不能据此便断言社会大众的思想统统属于层次不高的感性认识。常识告诉我们:不仅每一个心智正常的人都有分析、综合、推理、判断的能力,而且每一个时代都会涌现为数众多的具备理论思辨能力的人。换言之,一切心智正常的人都有能力创造较高层次的思想成果。历史文献保存下来的许多民谚、歌谣、警句、口号都具有深刻的思想性乃至哲理性,这便是明证。这类思想成果大多仅留下只言片语,却相当精彩,其中一些足以展示深刻的思考、时代的诉求和普遍的价值,属于一种相对稳定或固化的思想。实际上,这类思想成果的创造者大多具备思想家的素质,这类思想成果的形成也经历了理性思维的过程。笔者主张,思想史研究者必须将这类思想现象纳入自己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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