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9.4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6597(2010)06-0034-04 王夫之(1619—1692),字而农,号姜斋,湖南衡阳人,晚年隐居湘西石船山下,故又称船山先生,是我国明清之际杰出的思想家、史学家,同时又是一位富有独创性的文学理论批评家。王夫之的著述非常丰富。岳麓书社1988年至1996年间陆续编辑出版的《船山全书》收录王夫之的著作67种,共370余卷,涉及政治、哲学、历史、文学等各方面。王夫之的学术思想在其生前就受到一些人的关注,死后对其学术思想进行阐述的更是代不乏人,至今已经形成一门很有影响力的“船山学”。但是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人们对王夫之学术思想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政治、哲学、史学等方面。近20多年来的王夫之诗学研究,不论是在深度上还是在广度上,都取得了很大成绩。在研究中,学者们都认识到王夫之的诗学思想丰富、深刻、富于创见,在中国诗学思想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有的甚至认为王夫之诗学是中国古典诗学的总结(如叶朗),有的把他与黑格尔相提并论(如张世英)。 王夫之的诗学思想是以其哲学思想为基础的。因此要了解其诗学思想,首先必须了解其哲学思想。可以说,王夫之的诗学观是其哲学思想在诗学领域里的延伸。他的诗学思想之所以深刻、富有独创性,也正在于此。王夫之的情景论就体现了这个特点。 中国诗学情景理论始自先秦。在《诗经》中有许多通过自然景物来抒发内在情感的优秀诗篇。这些创作实践是理论上自觉的坚实基础。《礼记·乐记》提出的“物感”说就蕴涵着情景理论的信息:“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初,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音乐由人心而生,人心又由物的触发而动。“物感”说在魏晋时代引起了文学理论家的注意,得到了较大的发展。陆机《文赋》说:“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刘勰《文心雕龙·明诗》云:“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钟嵘《诗品·序》云:“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这些论述虽然没有提出“情景”这一对范畴,也没有对情与景的关系作更深入探讨,但是明确揭示了诗歌是主观情感在客观景物的触发下所产生的。唐代王昌龄在《诗格》中提出了情、景的观念:“诗一向言意,则不清及无味;一向言景,亦无味,事须景与意相兼始好。”但最早提出情、景之名作为批评观念的是南宋的黄异。他在《中兴以来绝妙词选》中说:“史邦卿,名达祖,号梅溪。有词百余首,张功父、姜尧章为序。尧章称其词奇秀清逸,有李长吉之韵,盖能融情景于一家,会句意于两得。”从宋代到明代,情景理论成为许多批评家关注的中心。但是在论述情与景的关系时,大部分都是从诗歌的外部形式结构方面来谈的,如宋代范晞文《对床夜话》卷二云:“老杜诗:‘天高云去尽,江回月来迟。衰谢多扶病,招邀屡有期。’上联景,下联情。‘身无却少壮,迹有但羁栖。江水流城郭,春风入鼓鼙。’上联情,下联景。”又如明代胡应麟《诗薮》云:“作诗不过情景二端,如五言律,前起后结,中四句二言景二言情,此通例也。”(内篇卷四)从诗歌的外部结构形式来探讨诗歌的创作,应该说对诗歌创作有着一定的促进作用,能方便初学者迅速掌握一些作诗的基本规律。但是这种理论在明代发展到极致,许多人创作不管自己的真情实感,而是从当时编辑的一些“类书”里寻章摘句,拼凑成诗文。对情景理论的探讨就有这种趋向。当然也有理论家能够不同凡俗,提出新的见解。谢榛就是如此。他在《四溟诗话》中对情景的探讨可以说是发前人所未发。他说:“作诗本情景,孤不自成,两不相背。……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合而为诗,以数言而统万形,元气浑成,其浩无涯矣。”“诗乃模写情景之具,情融乎内而深且长,景耀乎外而远且大,当知神龙变化之妙,小则入乎微罅,大则腾乎天宇。”谢榛认为诗歌中的情与景不是一种外在形式的机械拼合,而是如“神龙”一样“元气浑成”的内在有机融合。在形式主义盛行的明代文坛上,谢榛的理论称得上是空谷足音。而王夫之在前人的基础上,完成了对情景理论的全面总结。 针对前人“分疆情景”,把情与景割裂开来,只着眼于语句形式的理论,王夫之批评说: 近体中二联,一情一景,一法也。“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云飞北阙轻阴散,雨歇南山积翠来。御柳已争梅信发,林花不待晓风开。”皆景也,何者为情?若四句俱情而无景语者,尤不可胜数。其得谓之非法乎?夫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初不相离,惟意所适。截分两橛,则情不足兴,而景非其景。且如“九月寒砧催木叶”,二句之中,情景作对;“片石孤云窥色相”四句,情景双收:更从何处分析?陋人标陋格,乃谓“吴楚东南坼”四句,上景下情,为律诗宪典,不顾杜陵九原大笑。愚不可瘳,亦孰与疗之?[1](p75-76) 情与景的结合应该是“惟意所适”。如果用“一情一景”、“上景下情”或“先情后景”的“死法”来限定,不顾情与景的内在联系,那是“愚不可瘳”的“陋人陋格”。情与景不可“截分两橛”,二者互涵互摄,“关情者景,自与情相为珀芥也。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1](p33)。“珀芥”指琥珀和芥子,能相互吸引。情与景就像珀芥一样,互相作用,不可分离。 王夫之把情景结合的方式分为二种: 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景中情者,如“长安一片月”,自然是孤栖忆远之情;“影静千官里”,自然是喜达行在之情。情中景尤难曲写,如“诗成珠玉在挥毫”,写出才人翰墨淋漓、自心欣赏之景。凡此类,知者遇之;非然,亦鹘突看过,作等闲语耳。[1](p72) 一种是“景中情”,在看似冷静客观的景物描写中流露着主观的情意;一种是“情中景”,以写情为主,但能从中体会到鲜明的客观形象。这两种方式只能属于“巧者”。最高境界的是情与景结合“妙合无垠”,达到这种水平才是“神于诗者”。王夫之最为欣赏的是情与景的结合没有规律可寻,心中目中与相融洽、“神采即绝”的作品。他极为称赏谢灵运的诗作,说: 言情则于往来动止、飘渺有无之中,得灵蠁而执之有象;取景则于击目经心、丝分缕合之际,貌固有而言之不欺。而且情不虚景,情皆可景;景非滞景,景总含情;神理流于两间,天地供其一目,大无外而细无垠。落笔之先,匠意之始,有不可知者存焉。[2](第十四册,p736) 这段话对于深刻理解王夫之的情景理论十分重要。“言情则于往来动止、飘渺有无之中,得灵蠁而执之有象”,这一层说的是“情”的特点。“蠁”,《说文》解释为“知声虫也”。萧驰认为在这里应该是“通神”的意味。[3](p57-58)萧的说法是很有道理的。扬雄《羽猎赋》云:“昭光振耀,蠁曶如神。”那么“得灵蠁而执之有象”就是用“象”把“神”表现出来。那么“神”是什么呢?它与“情”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问题涉及王夫之哲学思想中关于“气”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