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是理解近代中国的一条关键线索。在西方文明的冲击下,近代以来的中国历史实际上就是一部对自己的身份进行不断追求、重新定位的历史。新中国建立后,国家身份以社会主义为基调与主旋律,但仍未最终定形,并极大地影响了中国的外交政策。①由于历史、地缘、人口等方面的复杂性,以及国家迅速发展所导致的易变性,当代中国国家身份往往体现出多元、模糊甚至矛盾的特征。早在20世纪70年代,邓小平就曾说过:“什么是大国?如从经济上来看,我们是小国,排在世界上一百个国家以下。中国就是块头大,所以有点用处。”②2008年,英国路透社记者保罗·埃克特(Paul Eckert)从处在金融危机中心的美国发回一则这样的报道:随着影响力的增加,中国究竟是穷国还是富国,成为一个难以判断的问题。他提到,作为新兴力量的中国,手上握有2万亿美元的外汇储备,并且在不断谴责富国对经济的控制;作为发展中国家的中国,13亿人口中有数以千万计的农村贫困人口,按照世界银行人均收入的标准,它与柬埔寨和危地马拉为伍。③同样的困惑不但难倒了世界,也缠绕在中国人自己的头上。选择什么样的国家身份以及相应的发展道路,是未来中国必须面对的重大挑战。在这种情况下,理解身份选择背后的深层动机,并由此对未来中国的身份抉择做一些探索性的思考,是前人触及较少、仍然需要深入探索的重要课题。 国家身份及其根源 近些年来,与身份相关的问题成为许多社会与人文学科关注的焦点。什么是国家身份(national identity)?詹姆斯·费伦(James D.Fearon)指出,国家身份是这样一组属性,它使一个国家成为一种而非另一种事物。④亚历山大·温特(Alexander Wendt)认为,身份是作为有意图行为体的属性。⑤罗伯特·斯卡拉皮诺(Robert A.Scalapino)则提到,国家身份涉及一个群体特别是制定政策的精英对他们国家相对于其他国家的本质的认知方式。⑥这几个概念的一个共同点是,国家身份是国家本质或属性的反映。 国家像人一样,既有自然属性,也有社会属性。例如,我们说沙特阿拉伯是“中东国家”就是指其自然属性,因为它位于中东,这种地理属性无法加以改变。而当说它是“伊斯兰国家”时,则是指其社会属性,表明其主要国民信仰伊斯兰教,这种属性是通过社会互动而形成的,也可以通过社会互动来改变,尽管有时改变起来极为困难。所以,社会属性或社会身份不同于自然属性与自然身份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它的可选择性、可改变性。 在本文中,国家身份均指国家的社会身份而非自然身份,既然国家的自然身份不可选择、不可改变,也就很难纳入政治学或社会学研究的范畴。值得注意的是,斯卡拉皮诺的概念还提示我们,国家身份总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如果没有另一个国家的存在,国家身份是毫无意义的。正如洛厄尔·迪特默(Lowell Dittmer)和塞缪尔·金(Samuel S.Kim)所言,身份可以被界定为自我(self)与他者(others)之间的一种关系(relationship)。⑦只有在这种关系中,社会身份才能存在并体现其价值。一个国家想成为“领导者”,就必须有作为“追随者”的国家存在。一个国家想走“资本主义”发展道路,其前提必定是存在“非资本主义”的发展道路。当然,相对性并不等于对抗性。有的国家身份之间确实是一种对抗的关系,如冷战时期“资本主义国家”与“社会主义国家”的关系。但有时不同的国家身份之间只是一种差异关系,如“东正教文明国家”与“儒教文明国家”,除了“文明冲突论”者外,不是所有人都认为这两种国家必定发生冲突。 由于国家身份是国家本质或属性的反映,在国家总是具有多种属性的情况下,国家身份当然也包括多种构成,一个国家总是多种身份的复合体。从主要的层面看,国家身份包括政治身份、实力身份和文化身份三类。 所谓政治身份,是指一个国家对自己在政治道路、意识形态方面特性的认识,如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法西斯国家与自由民主国家等。这里的政治身份具有强烈的价值判断色彩,代表一个国家对自己发展道路的最高认识。因此,不具有政治判断意义、仅具有制度技术层面的政治特性(如议会制国家与总统制国家)就不构成本文中所说的政治身份。 所谓实力身份,主要是指一个国家对自己物质财富及其影响的界定,如发展中国家与发达国家、大国与小国等。一般来说,一个国家的实力身份总是随其发展阶段与水平而变化的,相对于人的认识来说,发展水平是一种客观事实,不是人所能够随便界定与选择的。但由于衡量国家实力与发展水平标准的多样性,一些国家在界定自己的实力身份时仍有一定的空间。特别是像中国这样在发展中体现出巨大多样性与复杂性的国家,你既可以说它是世界大国(如果按国内生产总值、外汇储备额和是否拥有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席位的标准的话),也可以说它是发展中国家甚至是穷国(如果按人均国民生产总值的话),存在很大的自由界定空间。 所谓文化身份,则是指一个国家对自己的文化、宗教、社会习俗等方面的特性所做出的规定,如基督教国家。曹锡仁指出:“所谓文化,就是一个民族在历史上所创造的并且渗透在其一切行为系统里的观念体系和价值体系。”⑧相对于政治身份、实力身份来说,文化身份可能是最难以改变的。但是,难以改变并不等于不能改变,特别是在一些文化根基不深厚的国家,如许多非洲国家,就全盘接受了殖民母国的文化。即使是一些有较深厚文化根基的国家,在特定的形势下,也会大幅度接受其他文化,如明治维新时期的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