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哲学论

作 者:
张华 

作者简介:
张华 华东师范大学课程与教学研究所教授 (上海 200062)

原文出处:
全球教育展望

内容提要:

我国基础教育中的“学习异化”源自心理主义的学习本质观和功利主义的学习价值观。走出学习异化意味着超越对学习的“客观规律”的寻找,走向“学习哲学”,追求学习意义。学习的技术化、工具化与学习的心理化一脉相承,追求意义的学习观意味着走出“技术崇拜”。我国悠久的学习文化传统是构建今日符合时代要求的学习观的宝贵资源。20世纪以来的学习哲学围绕“学会思维”和“学会生存”而展开,分别以杜威和海德格尔为代表。实现探究学习观与生存学习观的互补与整合是今日学习哲学的重大课题。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10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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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当转变学习方式成为我国基础教育课程改革的重点,当对“研究性学习”的倡导成为我国课程政策的时候,这意味着华夏大地正兴起一场“研究性学习运动”。这场运动的主题是学习的革命:首先在教育领域,进而拓展到整个社会。

      我国基础教育的问题不是学业失败,而是学习的异化:学得越多,越被动;知识技能越多,创新精神与实践能力越少;满腹经纶,却迷失了自我。我们不禁要问:在我国,学习何以成为异化人的力量?

      学习的异化现象,究其根源大致包括:一,心理主义的学习本质观:认为学习是受“客观规律”支配的心理现象,只要遵循心理学的教导,把学习变成一套技术操作程序或心智技能规则并遵循之,即可实现任何学习目的;二,功利主义的学习价值观:为考试而学,为社会升迁而学,至于学习的内在价值则无足轻重。此二者紧密相连:心理主义的学习本质观旨在通过对学习的控制而达成对世界的控制,必然走向功利主义;而功利主义的学习价值观本质上是控制的。

      教育心理学作为一个独立的专门研究领域已度过百年诞辰。对人类和动物学习现象的理解,教育心理学已经并正在作出巨大贡献。然而,学习理论和实践日益被教育心理学控制和垄断的历史,即是学习的意义被日益片面化和破坏的历史。有人说,要理解20世纪美国教育的发展,必须意识到:桑代克(E.L Thorndike)胜利而杜威(J.Dewey)失败了。我认为这句话适应于20世纪70年代之前的美国,更适应于80年代之后的中国。如今,美国教育实践界几人知晓具有浓郁行为主义色彩的布卢姆(B.S.Bloom),然而,在中国,布卢姆的“目标教学”和“掌握学习”依然大有市场。

      时代召唤我们必须超越心理学对学习的“客观规律”的寻找,转向对学习的意义的诉求——走向学习哲学(philosophy of learning)。

      走向学习哲学,意味着不再把学习仅视为心理现象,还要将之视为社会、历史和文化现象。

      走向学习哲学,意味着不再把教育学视为教育心理学的应用学科,不再把学与教视为学习心理学的简单运用,要回到学与教本身。

      走向学习哲学,意味着要系统总结人类对学习意义的探究史,就20世纪而言,杜威的经验自然主义学习观、弗莱雷(P.Freire)的解放学习观、格林(M.Greene)的存在主义学习观弥足珍贵。

      走向学习哲学,意味着不把我国当前课程改革中学习方式的转变视为在方法、技术和技能层面的改变,而是深层的学习价值观的变革:尊重每一个学生学习方式的独特性,找回学习失落的内在价值,让学生在学习中获得解放。

      走向学习哲学,意味着不把我国当前火热的“研究性学习”运动形式化、技术化、模式化、功利化,把“研究性学习”植根于每一个学生与生俱来的探究心,植根于学生火热的生活世界。“研究性学习”在生活中、由于生活并为了生活。回归生活的“研究性学习”必然把问题探究与寻找意义统一于一体。[1]

      二

      学习哲学反对学习的“工具化”、“技术化”,但却高度关注技术变革对人的学习的意义。这意味着要不断反思技术变革对人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人的学习方式和时代精神的深刻影响。

      我国当前教育理论与实践界,在学习问题上存在日益加剧的“技术崇拜”现象:认为技术越先进,学习质量就越高,人的发展就越好。究其原因,一方面,长期以来,我国教育实践的物质设备和技术条件极为落后,人们对设备和技术更新存在强烈渴望;另一方面,大多数技术设备和相应操作软件,特别是信息技术,是“舶来品”,我们未参与原初创造,因而对其充满神秘感,进而滋生崇拜意识;再一方面,人类已快速进入信息时代,这个时代的显著特点是技术更新速度快且对人的生活影响大,这加剧了人们的“技术崇拜”。

      然而对学习的“技术崇拜”非但无助于通过技术的理解和应用彰显人的学习的价值,反而有可能遮蔽和扭曲人的学习的意义。

      只要简略回顾学习思想史,即可发现:学习的“技术化”与学习的“心理学化”一脉相承。从桑代克学习的“联结说”到斯金纳(B.F.Skinner)学习的“操作条件反射说”,由此发展出早期的“教学机器”和“程序教学”,这是学习的“技术化”的早期阶段。当信息加工心理学与行为主义心理学联姻,由此催生出各种“折中主义”的学习心理学的时候,这一方面发展出各类“教学设计”理论,另一方面又使学习的“技术化”进一步精致化,并发展到新的阶段。伴随信息技术的发展和认知神经科学的兴起,一些教育研究者梦想着借助计算机的精确控制可以在人脑中找到“所期待的学习”的精确定位,由此大规模开发“脑矿”。这就使学习的“技术化”登峰造极。早在40年前,美国著名学者麦克林托克(R.McClintock)就曾指出:“学习心理学在教育研究中享有日益膨胀的地位,不是因为它能帮助学生学习,而是因为它能使教学工作者发明控制教学的有效策略。”[2]在教师的“有效”教学控制中,学生学习的主动性不见了。

      从更深远的社会背景看,学习的“技术化”、“工具化”又与工业文明相适应的“工程思维”若合符节。在“工程思维”看来,整个社会就是一项“社会工程”(social engineering),桑代克称之为“人力工程”(human engineering),教育,包括学习、教学、评价、课程开发、等等,无非是一个复杂的机器,我们只要遵循正确的原理把它装配好、运转好,它就能“高效”工作。美国著名课程理论家派纳(William F.Pinar)认为这种学习的“社会工程观”在思想来源上又与詹姆士(William James)的实用主义哲学息息相关。[3]当人们把全部赌注都押在“学习技术”(learning technologies)上的时候,必然导致学习的异化、扭曲学生的个性乃至社会文化。派纳深刻指出:“如果我们只是把计算机放到每一间教室,如果学校儿童只是盯着电脑屏幕(显然不是看着老师),他们将能够‘学会’,将变得在‘新千年’更富‘竞争力’。然而信息不等于知识。如果没有伦理与智力判断,信息时代即是无知的时代。因为伦理与智力判断不能被编成计算机程序。”[4]学习的“技术化”、“工具化”的根本问题在于忽视了学习过程中的伦理、智力判断和审美情怀的涵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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