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文学创作是艺术创造,评论历史文学作品,应该考察它的基本历史态度,应该承认它的审美属性。我们要求于历史文学的,最要紧的是题旨的正当性,在作品给与的范围内,所赞颂的应是推动社会前进的力量,是美和善;所诅咒的应是阻碍社会发展的势力,是丑与恶。除此以外,则需要尊重作家想象的权利。毛泽东的《沁园春·雪》,也可以说是“历史题材”,他在自注里说,外间的许多解释都是错的,“须知这是写诗啊!”当年那些解释者把诗歌当作史论,由此发挥。在方法论上作了错误的选择;他们虽然立意是赞扬作品,毛泽东作为作者也一概拒绝。 熊召政的《张居正》,围绕“万历新政”写明代中期政坛改革与反改革的搏斗。“万历新政”符合历史前进的要求,这是史学界内外的共识;用富于感染力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反映那段历史,引起正在深化改革的今天国人的共鸣,所以它受到广泛的欢迎和好评。撇开作品主导倾向,忽略作品的艺术成就,用史料考据来疵议小说的细节,这种文学评论的方法是很可怀疑的。考据的论辩还是由史学界的行家里手们去做,我想到的是历史文学传播史、接受史的若千例证。 历史题材作家如何对待自己所写的人物?对于历史人物的生平所言与所为、美德或劣迹,是不是都必须据史实录,增之一分则为“粉饰”,减之一分则为“厚诬”?这个问题不仅关乎对某一部作品的评价,而且涉及历史文学理论的一个根本点,涉及对历史真实的理解。更进一步说,在主旨正当的前提下,确有“粉饰”和“厚诬”,也未必都能够否定。 先说所谓“厚诬”。陆游的《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七绝四首之二说,“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蔡中郎就是蔡邕,做过左中郎将。他是一位有着多种才能的文士,在文学史、书法史、音乐史上都有很高地位,为人也很耿直。到了宋朝,民间流传赵五娘故事和戏曲,把蔡邕说成是抛弃妻子、背离父母的不孝不义的坏人。再到元代,高明写《琵琶记》,想为蔡邕辨诬,却依然保留了中状元、被招为牛太师的女婿的情节骨架。周信芳的保留剧目之一《描容上路》,唱的也是这个故事,那是老戏迷百听不厌的。状元是唐朝实行科举制才有的,汉代的蔡邕何曾中过状元,何曾弃妻另娶!可是这一题材的作品流传一千年,久行不衰。没有人能够遏制它的流播。陆游是通达之人,不是拘迂的腐儒,所以他叹息一声“死后是非谁管得”,也就容忍了。和这类似的是曹操,舞台上的白脸奸臣。郭沫若1959年写《替曹操翻案》,说《三国演义》历史的真实性成问题,艺术真实也因之失掉了基础,他预言,《三国演义》、三国戏的真实性,在人民的心目中“是会逐渐淡薄的”。四十多年过去了,这个预言毫无被印证的迹象;郭氏撰作的歌赞曹操的作品,倒是比之当时“淡薄”了。 再说所谓“粉饰”。唐代由盛而渐衰,转折最先在唐玄宗开元、天宝之间,重要起因之一,是玄宗宠幸杨玉环,把他的母亲、姐姐封为国夫人,叔、表兄弟封为卿,贪赌嗜酒的无赖杨国忠一日飞升而为相,杨家权倾天下,滥施刑罚,贬逐清廉的官吏,酿成安史大乱。白居易的《长恨歌》却将杨李爱情写得纯美坚贞、凄恻哀婉,这种“粉饰”真是达于极致。其后,白朴的《梧桐雨》,洪昇的《长生殿》,循此发挥,“史载杨妃多污乱,概削不书”,而去渲染“精诚不散,终成连理……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也有把这个题材处理为昏君贪色误国的,比如王伯成的《天宝遗事诸宫调》、吴世美的《惊鸿记》。可是,戏曲研究专家徐朔方先生说得好,“以否定的态度来描写李、杨的爱情故事,几乎是不可能得到成功的。”(《长生殿》校注本前言)王、吴的作品,今天听说过的人都很少,更不要说去欣赏。历来攻击《长恨歌》的议论颇多,像是张戒的《岁寒堂诗话》、王夫之的《姜斋诗活》,说它“造语蠢拙”、“不晓文章体裁”。为他辩护的却是一位现代唐史研究的泰斗,陈寅恪的《元白诗笺证稿》说,“文人赋咏,本非史家记述。故有意无意间逐渐附会增饰,历时既久,益复曼衍滋繁,遂成极富兴趣之物语小说”;“文人描写,每易过情,斯不足怪也”,张戒等人的非议,“真可谓不晓文章体裁,造语蠢拙也”。你看,大史学家敏锐地领受文学的美感,而写诗话的文学评论者们反而在优美的意境面前闭目塞耳,强用史书的枝枝节节比附审美创造物的文学,方枘圆凿,便指天画地,责备诗人、戏曲家,岂不是怪事吗!古往今来,平民到伟人,白丁到鸿儒,吟诵《长恨歌》,同情的是爱的真挚和执著;观赏《赵五娘》,谴责的是背叛与欺诈,他们把看戏、读诗与评价历史分开来。我们的评论者为什么要抹杀诗的特性、抹煞文学的特殊性呢? 至于说“沉重教训”,十多年来历史题材文艺作品,有两种值得探讨的误区,一是无根无由的“戏说”,另一个是拘泥史料的滞涩,两者都需要防止。夸张其辞地限制作家创造的权利,将会降低历史文艺作品的审美品位。观古可以鉴今,我们还是心平气和地研究文学与史学的异同,按照对象的性质来实事求是地对待它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