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为写一篇评述朱光潜美学的论文,读了一批论述朱光潜的著作,其中包括青年学者王攸欣撰写的《选择·接受与疏离——王国维接受叔本华、朱光潜接受克罗齐美学比较研究》(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版。以下简称“《选择》”)。邓晓芒教授为该书作序,给予极高的评价。他的评价是:“我深感本书(《选择》——引者)是国内目前从西学东渐的立场考察近百年来学术思想变化的最深入、最具启发性的一部专著。”(注:王攸欣:《选择·接受与疏离——王国维接受叔本华、朱光潜接受克罗齐美学比较研究》,第7页。)邓晓芒教授高度评价使我关注此书。但是,认真研读《选择》之后,我对它的评价与邓晓芒教授有很大差别。我的评价是:《选择》是一部有许多学术错误,并且学风、文风不端正的书。 《选择》虽然只以王国维、朱光潜为研究对象,但涉及问题很多,包含的错误也很多。限于篇幅,本文集中讨论该书作者用作全书基本论据的两个判断:(1)朱光潜误解和扭曲克罗齐美学;(2)朱光潜误解和扭曲尼采美学。我通过下面的讨论要揭示的是:《选择》作者不仅没有把握朱光潜的美学思想,而且也没有把握克罗齐、尼采的美学思想。(本文只就《选择》的有关论断讨论朱光潜对克罗齐、尼采美学的理解和接受,关于朱光潜与两者之间的差异、矛盾和分歧,我将另撰专文阐述。) 一、朱光潜不理解克罗齐美学吗? 《选择》的一个基本论断是:朱光潜长期不理解(误解)克罗齐美学,而且为了达到借用克罗齐美学暗传自己的传统观念的目的,误译甚至改变克罗齐的概念;克罗齐美学的核心概念是“直觉”,朱光潜曲解和误改克罗齐美学,最典型地表现在他对克罗齐直觉概念的理解和改变上。《选择》说: 从直觉是形象霎时占满意识、形象的具体新鲜、直觉是心灵的活动、直觉与名理的分别这几点看,他(朱光潜——引者)都和克罗齐一致,但有两点与克罗齐不同:一是先认定有外物形象,二是把直觉的形象当成物“呈现”于心的形象,这样形象的形成就是被动的。克罗齐直觉则强调创造,而且被动感受的观点恰恰是克罗齐批评的对象,他认为把直觉当成单纯的感受,违反常识,直觉是心灵活动创造性地把一些模糊不清的感触、情绪综合为具体的形象。在《诗论》及30年代其他单篇论文中,朱光潜仍然保持了《文艺心理学》的直觉观念,而且把它当克罗齐的观念:“在你凝神注视梅花时,你可以把全副精神专注在它本身形象,好像注视一幅梅花画似的,无暇思索它的意义或是它与其他事物的关系,这时你仍有所觉,就是梅花本身形象在心中所现的‘意象’。这种‘觉’就是克罗齐所说的‘直觉’”(注:《选择》引朱光潜这几句话有数处文字误、漏,特别是漏掉了朱光潜原文中插入的英文单词“form”和“image”,而且误注出处为“《朱光潜全集》第1卷,页51”。疑《选择》此处的引文不是来自朱光潜原著,而是从他人另文中转引。朱光潜原话正确出处是: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3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51页。)。朱光潜为何会误解克罗齐呢?当然首先得归咎于他自己下的功夫不够,后来翻译了《美学》原理部分后就纠正了误解;另一原因是克罗齐的直觉与中国传统文论差别太大,传统文论极少把直觉当成创造性综合过程,几乎都在反映论的意义上使用直觉一词。朱氏习惯于在传统反映论的哲学背景中理解直觉,出现了重大误读,这种误读在《克罗齐哲学述评》中才得到了改正。(注:王攸欣:《选择·接受与疏离——王国维接受叔本华、朱光潜接受克罗齐美学比较研究》,第175-176页。) 这是《选择》中很重要、很有代表性的一段话(类似文字在该书中多次重复出现),是其作者批评朱光潜误解、改变克罗齐美学的立论基础。在这段话中,有许多问题(错误)应当澄清(纠正),但现在我只紧扣朱光潜是否理解克罗齐的直觉概念做三点分析: 第一,《选择》断定朱光潜与克罗齐在直觉观念上的一个区别是:朱光潜“认定外物有形象”,而克罗齐否定。的确,克罗齐认为形象是由直觉赋予感受、印象的,是直觉对它们的表现,是直觉的创造。在这个意义上,克罗齐否定外物有形象。但是,克罗齐仍然承认感受、印象作为直觉对象(材料)的自然性(natural),认为它们是心灵被动接受的东西(注:B.Croce,The Asethetic as the Science of Expression and of the Linguistic in General,tr.By C.Lya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2,p.6,.)。朱光潜是否“认定外物有形象”呢?不是。在《诗论》中,朱光潜说:“所见对象本为生糙零乱的材料,经‘见’才具有它的特殊形象,所以‘见’都含有创造性。”(注: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3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53页。)在《文艺心理学》中,他更明确指出:“美感经验就是形象的直觉。这里所谓‘形象’并非天生自在一成不变的……它是观赏者的性格和情趣的返照。观赏者的性格和情趣随人随时随地不同,直觉所得的形象也因而千变万化”(注: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1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214-215页。)。 读者应当注意,在上面《选择》引述的《诗论》的话中,朱光潜分别使用了“形象”与“意象”两个概念,并且说“这时你仍有所觉,就是梅花本身形象(form)在你心中所现的‘意象’(image)。这种‘觉’就是克罗齐所说的‘直觉’。”(注: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3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51页。)在这段话中,形象与意象两个词,正如它们分别附带的英文单词form和image,是有不同的意义的:在这里,“形象”只指对象提供的粗糙的感觉材料(相当于克罗齐的“感受”、“印象”),而“意象”才是克罗齐所谓的直觉形象(注:在《文艺心理学》中,朱光潜有“一种很混沌的形象(form)”和“一个无沾无碍的独立自足的意象(image)”两个说法,并且明确指出“意象”才是直觉的形象。(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1卷,第206页,第208页)这两种说法可证明我的区别。)。因此可以说,朱光潜很清楚:梅花本身的“形象”,只是粗糙的感觉材料(构成“梅花”审美形象的条件),不是克罗齐所说的直觉形象,而对它的“见”——直觉——所得的“意象”,才是直觉形象。在这个问题上,朱光潜与克罗齐是基本一致的。《选择》作者在朱光潜与克罗齐之间所做的区分,不仅是捕风捉影牵强附会之举,而且表现了他自己严重的知识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