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消“前在性”

——“陌生化”命意解读

作 者:

作者简介:
杨向荣,湘潭师范学院中文系研究生;熊沐清,湘潭师范学院外语系教授。

原文出处:
外国文学研究

内容提要:

“陌生化”原则通过对日常语言及前在的文学语言和文本经验实施偏离与违背,从而创造出一种与前在经验不同的符号经验,由此而创造出一种艺术的境界。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3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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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意为“使之陌生”。陌生与熟悉相对,陌生化是指将熟悉的事物加以陌生处理,使之以异于前在的面孔显现于我们面前。这是通常意义上的理解。作为诗学话语中的“陌生化”,其命意是什么?其内涵又表现在哪些方面呢?让我们先看看下面的例子:

      ①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韦庄,《台城》)

      ②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王维,《山居秋暝》)

      ③纵一苇之所无,凌万顷之茫然。 (苏轼,《前赤壁赋》)

      ④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掺合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艾略特,《荒原》)

      ⑤一刻钟以后在这个早得很的时刻中国人该起身梳理他们的发辫了很快修女们又该打起早祷的钟声来了她们倒不会有人打扰她们的睡眠除了一二个晚间还做祷告的古怪牧师以外隔壁那个闹钟鸡一叫就会大闹起来…… (乔伊斯,《尤利西斯》)

      这些例子中,①中的“无情”本为状人的词语,这里却用来修饰柳树。②中的正常语序应是:浣女归竹喧渔舟下莲动。而诗句恰好倒过来了。③中不说“小船”而说“一苇”,不用“长江”而用“万顷”。④中的“丁香”不可能长在“荒地”上,春雨中的“根芽”也不会是“迟钝”的,而诗人却以此变形的春景来表达对现实荒原的厌恶。⑤中作者以不加标点符号的文字来表达女主人公莫莉的意识的自由联想,看似无序实有绪,从而打破了时间的局限而取得了空间的自由,在穿插、踊跃、自由联想之中呈现出人物丰富复杂的生活经历和精神感受。

      由上观之,“陌生化”是指对日常的话语以及前在的文学语言的违背,从而创造出一种与前在经验不同的特殊的符号经验。这种对日常语言的偏离和传统文学语言的反拨,体现了“陌生化”这样一种质的规定性:取消语言及文本经验的“前在性”。“前在性”是相对于“当下性”而言的。前在的语言,人人都使用,已变得陈旧而没有新意。当下的语言,由于割裂了传统语言给予我们的期待视野,颠覆了前在符号经验给予我们的召唤结构,因而焕发着无限的生机和活力。取消前在性,意味着在平常的创作中要不落俗套,要将普通的、习以为常的、陈旧的语言和生活经验通过变形处理,使之成为独特的、陌生的文本经验和符号体验。

      从“陌生化”的质的规定性出发,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对“陌生化”内涵进行把握。

      首先,陌生化的潜在前提是形式与文本经验的可感性。陌生化要取消语言及文本经验的前在性,就势必要对前在的语言进行创造性的歪曲与变形,使之以异于常态方式出现于我们面前,这样,陌生化的一个最突出的效果,就是能打破人们的接受定势,还人们对艺术表现方式及内容的新鲜感。艺术既然是以被感受为其存在的第一要义,那么,作者与艺术家首先应当关心的,就是在创作中如何提高作品的可感性,如何把读者的审美注意调动起来,从而最大限度地获得美的享受。

      “可感性”是陌生化效果得以产生的潜在前提。文学作品生命力的源泉是感受。可以这么说,一部作品如果不为读者所欣赏,则它的生命力便可以认为等于零。因此,作品是否具有艺术性,首先取决于它是否可感。作品的艺术性,无非是由感觉方式所产生的一种效果。作品之所以要由特殊的手法写成,之所以要对形式与内容加以“陌生”的变形处理,目的就在于要使其尽可能地被接受者所感受到。俄国形式主义大师什克洛夫斯基说:“作家或艺术家全部工作的意义,就在于使作品成为具有丰富可感性内容的物质实体,使所描写的事物以迥异于通常我们接受它们的形态出现于作品中,借以吸引读者的注意力,延长和增强感受的时值和难度。”又说:“感觉之外无艺术,感受过程本身就是艺术的目的”(转引自张冰178)。艾亨鲍姆也认为,“艺术的生命力在于接受”(转引自张冰178)。强调可感性,就是要我们对受日常生活的感觉方式支持的习惯化过程起反作用,要“创造性地损坏习以为常的、标准的东西,以便把一种新的、童稚的、生气盎然的前景灌输给我们”(霍克斯61)。作者在创作中也应“瓦解‘常备的反应’,创造一种升华了的意识”(霍克斯61)。使我们“最终设计出一种新的现实以代替我们已经继承的而且习惯了的(并非是虚构)的现实”(霍克斯62)。陌生化不断破坏人们的“常备反应”,使人们从迟钝麻木中惊醒过来,重新调整心理定势,以一种新奇的眼光,去感受对象的生动性和丰富性。

      在中国古典诗学中,强调艺术作品的“可感性”也大有人在。韩愈《答刘正天书》说:“夫百物朝夕所见者,人皆不注视也,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朝夕所见的事物,做得多了,便“熟能生巧”。一个人在做他每日重复多次的事务,但却总是感觉不到自己在做,而只是在无意识或下意识中机械地、自动地重复着。如果突然有一天,惯有的程序发生了变化,习见的事物以迥然不同以往的方式呈现于我们面前,这必然会使我们钝化的自动化感觉方式活跃起来,重新以一种不同的新眼光去认识和感知事物。这与俄国形式主义所言的“陌生化”,其意指是相同的。托尔斯泰有意将熟悉的事物以陌生的形式表现出来,也是为了让人感受到震颤,从习惯而产生的麻木中惊醒过来,就好像第一次感受这事物一样。明诗人徐渭在《四溟诗话》中也说:把诗取来一读,若“果能如冷水浇背,陡然一惊”,便是好诗,“如其不然,便不是矣”。

      可见,陌生化正是一种重新唤起人们对周围世界的兴趣,不断更新人们对世界感受的方式。它要求人们摆脱感受性的惯常化,突破事物的实用目的,超越个人的种种利害关系和偏见的限制,带着惊奇的目光和诗意的感觉去看事物。由此,原本司空见惯、习以为常而毫不起眼、毫无新鲜感可言的事物,就会焕然一新,变得异乎寻常,鲜明可感,从而引起人们关心和专注,重新回到原初感觉的震颤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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