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偶尔有人把教育学称为人文学科。把教育学归属于人文学科,这本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但并不是把教育学纳入人文学科之中,它就一定是真正的人文之学,教育学必须靠自身建设来赢得它在人文学科中的“合法性”。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教育学何以作为人文之学? 教育即培养人。育人即培育人生,建构人生历程,引导并且含蕴人生的意义。教育学即育人之学,育人之学理当关注人生的培育,关注人生历程的建构,关注人生意义的实现。关注人生,这是教育学作为人文学之根本。 教育离不开一定的技术(技巧),但技术(技巧)本身并不构成教育,只充当教育的形式而非教育的实质。作为教育,其根本乃在于在一定的技术(技巧)中担待起培育人生的使命。在此意义上,教育并不是“技术”,而是“艺术”,培育人生的“艺术”。教育学不是教育“技术”之学,而是教育“艺术”之学,是引导、激励教育智慧,锻炼培育人生的“艺术”。 培育人生不是某一些人在某一时期的某种活动,而是一切人在整个人生历程中的一切活动的根本。教育必须关涉全体人,关注整体的人生。教育学不应只是教育他人之学,更是而且首先是教育自我之学,使每一个接近教育学的人都能受到如何培育人生的启迪,从而善导自我人生——一个人如果不能善导自我人生,怎么可能善导他人的人生?教育学不应只是教育儿童之学,而且同样是教育成人之学。现代社会,成人的人生问题或许远比儿童的问题严重,更需要关怀、激励。在此意义上的教育学才是真正的育人之学,真正的人文之学。 人生导引,这是永恒的命题。“人是什么?”人类很早就开始了对人自身的询问,人们“寻”到了“美德”、“智慧”,人们寻到了越来越多的“问题”。什么是真?什么是善?什么是美?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和谐?什么是幸福?几千年的文明史,人类总在试图“求解”这些问题。求了几千年,依然没有得出一个“满意”的答复。我们今天依然在“求”——而且,很难说今天“求出”的“答案”就比两千多年前的“答案”高明了多少——今后人们还要继续“求”。这些直接关涉人生的问题永远都是“问题”,永远地引导人们去“求解”。人正是在寻求人的“问题”的过程中成为人,成就人生。人总在成人的过程之中。人类正是在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与追寻中获得发展。只要人类存在,这些问题就会始终作为“问题”而存在。一代又一代的先哲试图去“求解”这些“问题”,其根本意义就在于引导人们去自我询问人生,追求人生的真善美,追求人生的智慧与真谛。 苏格拉底善于“把意识导入困惑,这就是苏格拉底的谈话的主要趋向。他想用这个方法唤醒人们的见识、差耻、意识……由此便发生了认真努力的要求。……这种困惑有引导人去反思的效果,这就是苏格拉底的目的”,“他这样做是为了唤起人们的思想。”[1]虽然往往到谈话的最后,苏格拉底也没有给予明确的结论,但他的谈话已激起了人的“困惑”,使人“有”了“问题”,人成了“思维着的人”。把人导入人生的“问题”之中,永远地导引、激励人去“求解”人生的“问题”,这是苏格拉底谈话的基本精神,也是人文运作的基本方式。人的问题是不可彻底致知的,不可能被彻底“解决”,人只能不断地去追问、探究。人文学的目的就在于引导、激励这种追求。人文学不是使人不再有“问题”,而是使人“充满”问题,在“问题”之中去思考人生、追求人生、实现人生。引导性、激励性,这是人文学的基本特征。 归根结底,教育的问题就是人的问题。教育就是要把人引向人生的“问题”之中,并且不断地拓宽人生的“问题”,拓展人对人生的追求,追求人生的意义。正如人的问题不可被彻底“解决”,教育的问题亦是永远的“问题”,永远地充满了困惑,永远地吸引人们去“思”、去“想”。每一代人都只能在他们力所能及的限度内去“思”、去“想”教育的“问题”,每一个人也只能在其各自的“视域”中去“思”、去“想”教育的问题。作为育人之学的教育学,与其说是要一一“解决”教育的“问题”,不如说是不断向人们揭示教育的“问题”,展开那些已被人们意识到或者尚未意识到的问题,从而引导、激励人们在各自经历的教育生活中去思考这些“问题”,并由此而实现对其身在其中的教育生活的反省,实现对教育的“觉悟”,在“觉悟”中明了教育的真理,增进教育的智慧。引导性、激励性是教育学作为人文学的基本特征。 人文的世界总是一个人在其中的世界,不可全面客观化。人文学不可全面对象化,它总是需要人“设身处地”地去“体验”那“人文的世界”、“生活的世界”。人文学的“对象”“与其说是人所可能面对的那些事情,不如说是处在这事情中的人所持的‘态度’”。[2]正因为如此,人文学不能像自然科学那样凭借精密的观察、实验、分析、总结,发现客观事物的规律,从而得出精确的知识。“人文学不是一门求‘知’意味上的学问:它并非与知识无缘,但其旨趣毕竟在于‘觉’”。[2]人文学并不提供精确的“知识”,并不精确的人文知识向人提示着“人文的世界”、“生活的世界”,启发人与世界的联系,引导人去理解这个“生活的世界”,理解并且践行人与世界的活生生的联系,从而“觉悟”人生的意义。人文知识的根本目的并不在于让人“客观地”把握世界,而在于引导人去理解这个“生活的世界”,启发人与世界的活泼的联系,激发生活的智慧,彰显人生的意义,让人“智慧地”、“意义地”生活“在世界中”。人文学的根本任务并不在于使人“有”知识,而在于使人“有”智慧。人文知识的基本特征是理解性、启发性,而非精确性、规范性。当然,人文学中也不乏某种规范性,其本意就在于引导人去追求好的生活、有意义的人生,但它决不提供整齐划一的标准范式;它引导人生,却并不凌驾于人生之上来规范、控制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