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身”与活力之源

——对当前文学发展的一点思考

作 者:
雷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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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出处:
人民日报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1995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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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的新时代,文学怎样焕发更大的活力,一直是文学界反复思索的问题。我感到,尽管今天的文学不再轰轰烈烈,但它始终在运动中前进着,局部的创新和进展从未间断,可是,就总体而言,文学似未扭转被动状态,文学本身的转变也主要在外力的催动下进行。突出的感觉是:处在转型期的文学,尚未充分意识到并利用转型社会提供的广大舞台和丰富资源,文学的热衷之点与社会的精神需求存在着某种程度的错位,甚至一些重大的时代精神问题和现实矛盾,未能进入作家的视野,文学缺乏积极干预现实影响时代的主动姿态。本来,文学应该具有对物质世界的超越性,超前性。没有强烈精神追求和深刻的价值支撑的文学,不可能是有力量的文学,但现在看来,文学对时代精神生活的关切程度,人文精神的发扬程度,均显得不足。造成这种状态的原因甚为复杂,文学的自我强化过程也是漫长的,但我们仍然不能不深加思索:原先的某些认识有无偏颇,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增长活力的根本途径何在?

      前些年,文学界盛行着一种提法,叫做“回到自身”,或“回到文学本身”、“回归文学家园”,至今这提法沿用不衰,仍被重复着,好像无可置疑,其实这是很可怀疑的。“回到自身”的提出是因为曾经丧失了自身,对于无视文学自身规律,把文学当作某种政治宣传的工具和观念的图解的僵化的文学观来说,这种提法具有正本清源的作用,它在维护文学的独立品性,不再沦为附庸物上,功不可没。其实,从一开始对于“回到自身”就存在着不同的理解:一种理解是,回到自身就是回到文学的规律上来,另一种理解则“纯粹”得多,“自身”主要指文体、语言、叙述、方法等形式层面的东西——当然,文学变革太多从形式革新入手,这样理解也没有什么不对。无论何种理解,在当时,这一提法确实含有推动文学发展的积极意义。

      然而,“回到自身”的提法,终究不大经得起推敲。首先,问题在于,什么是“文学本身”?文学有没有一个稳定的可以回归的“家”?好像中外文学发展历史上的任何阶段,任何状态,都很难说就是“本身”,就是“家”。一切都是变动不居的。多年来,我们借鉴域外的各种观念方法,我们提出形形色色的口号,做各种各样的试验,据说都是为了“回家”,每次好像快赶到了,“家”又漂移了,幻想而已。文学好比飞动的箭,无法将其固置于某一时空状态,它永远处在否定之否定的变形过程中,倘若硬要认定何处是“家”,不过是回到牢笼罢了。第二,把文学的目标定位在“回到自身”上,很容易产生隔离效应,只靠自身累积的热量存活,无形中切断了来自生活的新鲜水源和营养,淡化了社会历史的含蕴。第三,把“回到自身”当成终极目标,据说是由目的论回到了本体论,其实是束缚了文学的功能,因为文学要发展,就既需要不断“回归”,更需要不断“出走”,不“回归”无以保持独立品格,不“出走”则无法发挥它在时代生活中的特殊功能。所谓“出走”,就是不断涵纳新的时代内容。任何文学变革要形成气候,最终还得看它与新的时代契合的程度。

      近年来文学的发展变化,使人们恍然发现,市场经济和它带给当代生活的深刻变化,怎样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极大地影响着文学的命运和前景。即使是文学的纯粹论者或总喜欢就文学言文学的人,也强烈意识到,文学完善自身的革新不可能脱离社会进程而单独进行。就拿大多数文化产品、文学作品以不同于往昔的姿态进入市场,其商品属性日趋明显的事实而言,诚然,文学作品具有特殊性,精神性才是它的本质,非一般商品可比,但是,当它们以物化形式进入流通领域,不可能再像以往那样不计工本的时候,它们又确实是商品,市场价值和读者的购买选择毕竟影响着它的现实价值。文学进入了市场,对这一变化的深刻性决不可低估,它使文学的社会功能、内在结构、价值取向、审美形态乃至题材和体裁的热点,均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转变,近年来大众通俗文化压倒高雅文化的总趋势,也与这一背景关系密切。

      那么,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文学该怎样强化自身,有力地发挥它无可替代的功能呢?仅仅满足于“回到自身”显然无法回应时代的要求,它必须而且只能在市场经济背景、时代精神要求、文学自身规律三者的互动关系中,开拓自己的空间和道路。文学不可能不受到市场经济和文化环境的制约,但它又决非市场之附庸,生活现象之附庸,它理应扬厉自身强烈的主体精神。这种主体精神不会凭空而来,它只能来自于文学与时代的精神连结。我们目前的创作,不能说题材不丰富,也不能说方法和个性不多样,甚至也不能说多么不贴近现实,根本问题还在于对时代的重大精神课题回答不力,缺乏针对性和深刻性。比如,在社会转型的剧变中,从历史给定的价值体系中游离出来的人们,难以摆脱文化失范和价值晕眩的困扰,因而寻求生活的意义和目标,寻求超越物质利益的精神寓所,就变得愈益迫切,这也就给文学提出了精神建构的新使命,可是,文学对此却显得缺乏激情,缺乏理性批判精神,畏于评价,大多满足于现象的描摹。再如,从计划经济走进市场经济风雨中的人们,承受着“社会断乳”带来的风险,对于他们的情感和命运,文学在总体上也还缺乏富有现代意识的把握和富于声色的描绘。我们强调文学与时代的精神连结,并非停留在题材现时性的浅表层面,而是强调创作精神上的当代性,立足于对民族灵魂的发现与重铸,对民族精神历程的思考和揭示。

      文学作品是作家艰苦精神劳动的产物,作为生活与艺术之间创造性的中介,作家的状态决定着文学的状态,作家的活力决定着文学的活力,整个80年代,作家们成功地担当了社会心理的代言人和生活意义诠释者的角色,但是,面对今天变得更加复杂和陌生的时代,作家们常感到对原先的角色力不从心,于是出现了人们常说的,由中心到边缘,由上层到底层,由先生到学生的微妙变化。如果这样的概括不算夸张的话,那正好反映了原有平衡的打破和时代对创作主体的新要求。作家和所有的普通人一样,也处在转型时期,也一样经受着文化失重的困扰和价值抉择的困惑,问题在于怎样应对。中国知识分子向来有稳定的价值体系和审美传统,作家自不例外,遇上大转型的时代,最容易出现的反应是,相对脱离物欲膨胀的外部世界,尽可能生活在自己的精神窠臼里,调适自身,以不变应万变。这种态度不失为一种精神坚守,但同时不免与世俗生活隔膜。也许它有利于某种封闭式的思考和写作,但对大多数作家来说,则可造成脱节,失去活力,对生活作不出有力回应的症状。文学要突破,要铸造新的社会形象,只能采取开放,吸纳,“出走”,努力体验新世界的姿态;近年来,一些作家主动地、全身心地深入到尚难把握的新旧交织的现实,亲知亲历,充分关怀和体验,已经创作出一批鲜活的新作,已经提供出大量新人物、新感觉、新思路。不过,就当今素材资源的空前丰富性来说,已开发的也许只是极小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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