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批评讲求理论性、系统性、科学性,是对传统感悟性批评的突破与发展。从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以来,多数批评家的评论文章都采用严肃的论说文体,注重分析归纳、逻辑推断,有的则是堂堂正正的高头讲章式,有明确地指导读者的意向。在现代文学批评史中,尽管各家的批评风格不同,写文章的方法与情味也不一样,但在文体上又大都趋向谨严,因此,李健吾就显得比较个别。他似乎是有鉴于普遍的“严肃”,才有意追求比较潇洒自如的美文式批评文体。 李健吾用得最多的是散漫抒情的随笔体,这种文体主要是从蒙田那里学来的。李健吾在留学时期就爱读这位法国散文家的随笔。在《咀华集》中,李健吾一再提到蒙田,很赞佩蒙田散文的俊智与潇洒,说“他往批评里放进自己,放进他的气质,他的人生观”,“他必须加上些游离的工夫”(《自我和风格》)。这说的正是蒙田的文体风格。蒙田著名的《随笔集》共3卷107章,纵览古今,旁征博引,汪洋恣肆,记录了作者对人生的思考、读书的心得以及各种社会风俗人情,处处融贯着作者的真性情。各章长短不一,结构松散自然,语言平易顺畅,常常涉笔成趣,发抒哲理的感悟。对照一下可以发现,李健吾的批评的确是追慕蒙田式的随笔体的。当然,李健吾学得很象,又有所发展,形成了他自己的风格。 李健吾批评文体的影响甚至比他的理论影响要大,40年代有一些批评家如唐湜、李广田就追随过他的美文式批评文体风格;80年代中期有许多青年批评家“重新发现,李健吾的文体,对他那种潇洒笔致的仿求一度成为风气。这里稍加评析李健吾的批评文体特点是颇有意思的。 从文体结构看,李健吾的批评都松散自如,没有严整规划,也没有固定的格式,如同是给亲朋的书信,或与友人的闲聊,这就很随意亲切。李健吾的目的主要不在于给作品下什么结论性的评判,而是想与读者沟通,向读者传达自己某些阅读印象与感悟,当然没有必要摆出严正的论说的架势。他选择了比较随便的、与读者(有时又与所评作品的作者)平等对话的姿态,这姿态决定他采用散漫的随笔体。 李健吾评论作品并不紧扣论题,喜欢绕弯子,喜欢节外生枝,也就是蒙田的所谓“游离工夫”。读者读起来很放松,根本不必正襟危坐听传道,很自然地会随着涉笔成趣的“题外话”去感应批评家的印象,引发比作品评论本身多得多的哲理感悟。更有意思的是,还可能由此领略批评家的人格精神,这才是李健吾的批评所要达到的“最高层次”。 例如,在评论巴金的《爱情三部曲》时,李健吾用了几乎占全篇三分之一的篇幅放任闲谈“题外话”,只字不提巴金。先谈翻译之难,许多著名的译家译荷马都似乎吃力不讨好。又联想到批评,同翻译一样,希望对作品“忠实”,事实上很难做到,因为批评过程往往是两个“人性”的碰撞交融,各有各的存在。随之又大讲“学问是死的,人生是活的”,波德莱尔不希望当批评家,却真正在鉴赏,因为他的根据是人生;布雷地耶要当批评家,不免执误,因为他的根据是学问。这又引出“知人之难”的感慨,人与人总有隔膜,即使读同代作家的作品,也每每“打不进去”,唯唯否否,“辗转其间,大有生死两难之慨”。可又肯定读杰作毕竟是心灵的“洗炼”,“在一个相似而异的世界旅行”,给自己渺微的生命增加一点意义。接下来还谈了一番废名的“境界”与“隐士”风,才转入“正题”,开始评论巴金。那些“题外话”似删去亦可,但文章恐怕就没有现在这样随意自然,而且在这些仿佛东拉西扯的“闲聊”中,不知不觉就道出了李健吾的批评心态与立足点,这对于读者了解批评家和作家,都有先疏通渠道的作用。 李健吾的有些评论从结构上看可能过于枝蔓,他的眼睛并不总盯着所要评论的作品,而是常常“游离”出去,“借题发挥”,或者慨叹人生,引发某种切身的体验;或者联想类似的文学现象,寻找与此时阅读相同的感受;或抄录一句名人格言,或叙述一个掌故,或谈一段历史,……都是写“印象”。将自己在阅读过程中生发的种种遐想与感悟都写出来,仿佛想到哪儿写到哪儿,没有什么章法似的,其实他这就是“叙述灵魂在杰作之间的奇遇”,抓住自己阅读时“灵魂的若干境界”。这种散漫自如的结构有利于造成类似“情绪流”的效果,正适合印象主义批评重在传达“印象”的精义。 从语言方式看,李健吾追求形象的、抒情的、顿悟的特色,目的是尽量保留阅读印象的原色原味,并以直观的方式引发读者“对印象的印象”,达到精神上的沟通。这方面显然吸收了我国传统批评语言表达的特点:不重逻辑分析,而重直觉感悟,通过形象、象征、类比等直观的语言方式去引发、启动读者的直觉性思维,由“得意忘言”之途去体悟、把握审美内容。特别是在对作品的风格、意境的评析方面,由于李健吾通常都是从整体审美感受入手的,他宁可与读者一起体验品味,也不轻易作“冷处理”的判断评审。因此在批评的语言方式上,他要回归传统,力求达到“意致”和“顿悟”的效果。 例如,李健吾评何其芳的《画梦录》,说他是“把若干情景糅在一起,仿佛万盏明灯,又相辉映;又象河曲,群流汇注,荡漾回环;又象西岳华山,峰峦叠起,但见神往,不觉险巇。他用一切来装璜,然而一紫一金,无不带有他情感的图记。这恰似一块浮雕,光影匀停,凹凸得宜”。这里全是用象征或比喻,以“印象”去引发“印象”,没有什么明确的批评结论,可又使人能直观地感觉到作品的艺术特色。李健吾认为何其芳的《画梦录》是缺少深度的,但他批评不足时也不下否定性的断语,而是以充分的理解和同情说出自己的意见,并同样用形象的比喻来说出。他说,何其芳写的是寂寞的年轻人的“美丽的想象”,删去了“人生是戏剧成分”,也许“不关实际”,但又说:“我所不能原谅于四十岁人的,我却同情年轻人。人人全要伤感一次,好象出天花,来得越早,去得越快,也越方便。” 又如,在评芦焚的小说《里门拾记》时,推想这小说写乡野生活的原始精野,恐怕是出于痛苦的“乡思”。这当然也是作品给李健吾的印象。而李健吾仍然是用直观感悟的语言来表达这种印象:“当年对于作者,这也许是一块疮伤,然而痂结了,新肉和新皮封住了那溃烂的刀口,于是一阵不期然而然的回忆,痛定思痛,反而把这变做了一种依恋。”这里不但很形象地解说了《里门拾记》的创作动因,同时也传达了自己读这小说所引发的一种生命的痛感。读李健吾的批评,需要不断调动自己的生活经验去体悟,虽然不一定有明晰的结论,如“主题”、“中心思想”之类可以提纲挈领地让你识透作品,却往往可以领略许多意外的风景:批评家其实是领着读者在作品内外游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