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编书之风日盛。一编者送来一文选,皇皇三百万言,分作家卷、学者卷、艺术家卷,共八大本。我问,“何不见有政治家卷?”问过之后,我不由得回视书架,但见各种散文集,探头伸脖,挤挤擦擦,立于架上,其分集命名有山水、咏物、品酒、赏花、四季、旅游等,只一个“情”字便又分出爱情、友情、亲情、乡情、师生情等等,恨不能把七情六欲、一天二十四小时、天下三百六十景都掰开揉碎,一个颗粒名为一集。“选家”既是一种职业,当然要尽量开出最多最全的名目,标新立异,务求不漏,这也是一种尽职。但是,既然这样全,以人而分,歌者、舞者、学者、画者都可立卷,以题材而分,饮酒赏月,卿卿我我,都可成书,而政治大家之作,惊天动地之事,评人说史之论,反倒见弃,岂不怪哉?如果把文学艺术看作政治的奴仆,每篇文章都要与政治上纲挂线,文学必须为政治服务,当然不对。但是如果文学远离政治,把政治题材排除在写作之外,敬而远之,甚至鄙而远之,也不对。 政治者,天下大事也。大题材、深思想在作品中见少,必定导致文学的衰落。什么事能激励最大多数的人?只有当时当势最大之事,只有万千人利益共存共在之事,众目所注,万念归一,其事成而社会民族喜,其事败而社会民族悲。近百年来,诸如抗日战争胜利、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四人帮”的覆灭、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改革开放、中国确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香港回归等,都是社会大事,都是政治,无一不牵动万众,激动人心。 夫人心之动,一则因利,二则因情。利之所在,情必所钟。于一人私利私情之外,更有国家民族的大利大情,即国家利益、民族感情。只有政治大事才能触发一个国家民族所共有的大利大情。君不见延安庆祝抗战胜利的火炬游行,1949年共和国成立庆典上的万众欢呼雷鸣,1976年天安门广场上怒斥“四人帮”的黑纱白花和汪洋诗海,香港回归全球所有华人的普天同庆,这都是共同利益使然,一事所共,一理同心,万民之情自然地集中爆发与流露。文学家艺术家常幻想自己的作品能够使洛阳纸贵,万人空巷,但便是许多部最激动人心的作品加起来,也不如一件涉及国家、民族利益的政治事件牵动人心。作家、艺术家既求作品的轰动效应,那么最有力的办法,就是找一个好的依托,好的坯子,亦即好的题材,借势发力,再赋以文学艺术的魅力,从大事中写人、写情、写思想,升华到美学价值上来,是为真文学,大文学。好风凭借力,登高声自远,何乐而不为呢?文学和政治,谁也代替不了谁,他们有各自的规律。从思想上讲,政治引导文学;从题材上讲,文学涵蕴政治。政治为文学之骨、之神,可使作品更坚、更挺,光彩照人,卓立于文章之林;文学为政治之形、之容,可使政治更美丽、更可亲可信。他们是各有互补,不能绝然分开的。 但是,目前政治题材和有政治思想深度的作品较少。原因有二: 一是作家对政治的偏见和疏远。由于我们曾有过一段时间搞空头政治,又由于这空头政治曾妨碍了文学艺术的规律,影响了创作的繁荣。更有的作家曾在政治运动中受整,身心有创伤,于是就得出一个错误的结论,政治与文学是对立的,转而从事远离政治的纯文学。确实有些文学离开政治也能生存,也有自身存在的美学价值。许多没有政治内容或政治内容很稀薄的山水诗文、人情人性的诗文不是存在下来了吗?但这并不能得出另一极端的结论:文学排斥政治。既然山水闲情都可入文,生活小事都可入文,政治大事,万民关注的事为什么不可以入文呢?无花之叶为叶,有花之叶岂不更美?如果政治和文学相得益彰互相尊重,不就是如虎添翼、锦上添花、珠联璧合了吗?事实上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过去一些“左”的做法和“左”的创作思想、创作模式已经得到根本性的改变。但是不能走到另一极端。我们曾经历过“文革”时期什么都讲阶级斗争的“革命文艺”,弄得文学索然无味。但是,如果作品中多是花草闲情,难见大情、大理,也同样平淡无味。如杜甫所言“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事实是,每一个百姓都从来没有离开政治,作家也一天没有离开政治。上述谈到的近百年内的几件大事,凡我们年龄所及赶上了的,哪个人没有积极参与,没有报以非常之关切呢?我们现在政治的民主空气比之前几十年是大大进步了。我们应该从余悸和偏见(主要是偏见)中走出来,重新调整一下我们认识中的文学和政治的关系。 二是作家把握政治与文学间转换的功夫尚差。政治固然是激动人心的,开会时激动,游行庆祝时激动,但是照搬到文学上,常常要杀风景。如鲁迅所批评的标语口号式诗歌。正像科普作家要把握科学逻辑思维与文学形象思维间的转换一样,作家也要能把握政治思想与文学审美间的转换,才能达到内容与艺术的统一。这确实是一道难题。它要求作家一要有政治阅历,二要有思想深度,三要有文学技巧。江泽民同志在新时期又提醒我们要讲政治,对作家来说首先要有从政治上看问题的高度。要积极大胆地去写大事。这种政治题材的文章可由政治家来写,也可由作家来写,正如科普作品可由科学家写,也可由作家来写。中国文学有一个好传统,特别是散文;常保存有最重要的政治内容。中国古代的官吏先读书后为士,先为士后为官。他们要先过文章写作关。因此一旦为政,阅历激荡于胸,思想酝酿于心,便常发而为文,言大理,抒大情,是为政治家之文。如古代《过秦论》、《出师表》、《岳阳楼记》,近代林觉民《与妻书》、梁启超《少年中国说》,现代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别了,司徒雷登》及陶铸《松树的风格》等许多论文。我们不能要求现在所有的为官为政者都能写一手好文章,但是也不是我们所有的官员都没有一个人能写出好文章。我们不能要求所有的作家都去写政治,但是也不能都去回避政治。至少我们在创作导向上要提倡写大事、大情、大理,写一点有磅礴正气、党心民情的黄钟大吕式的文章。要注意发现一批这样的作者,选一些这类文章,出点选本。我们不少的业余作者,不弄文学也罢,一弄文学,回避大事、大情、大理,而追小情小景,求琐细,求惆怅,求朦胧。已故老作家冯牧先生曾批评说,便是换一块尿布也能写他三千字。对一般作家来说,他们深谙文学规律,文学技巧,但时势所限,环境所限,常缺少政治阅历,缺少经大事临大难的生活,亦乏有国运系心、重责在身的煎熬之感,技有余而情不足。所以大文章就凤毛麟角了。但历史,文学史,就是这样残酷,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留下的只有凤毛麟角,余皆大都要淹到尘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