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6152(2006)05 —0036—03 一、关于底层 所谓社会底层,大抵可视为弱势群体的另外一个说法。两个术语都是社会学的概念,底层是从结构着眼,弱势更有道德同情的意味。所谓底层叙事,不过是“关注弱势群体”这一口号在文学界的新说法而已。 学界公认,中国社会在剧烈变迁中已经形成新的阶层结构。这个新的社会结构至少有三个层次:底层、中层和上层(或高层)。需要指出,在出现阶层结构说之前,传媒中已经有三种精英集团的流行说法:中国社会是由所谓政治精英、经济精英和文化精英构成的集团来统治或控制的。一般来说,这三个精英集团是重合互渗的。政治精英和文化精英绝大多数情况下,不会是经济上的穷光蛋;经济精英染指政治,具有相当政治地位,从而成为政治精英集团的成员(如企业家进入政协、人大)也是普遍的事实;政治精英和经济精英绝大多数不是文化白痴,至少他们具有附庸风雅的实力,用金钱购买文化品位和文化地位更是常见现象。在这个精英集团之下就是所谓的中产阶级。中产阶级再往下,自然就是广义的弱势群体或底层社会了。从概念发生过程看,最晚出的“底层”这个术语,突显了社会急剧分化后出现庞大贫困人口或弱势群体这个严峻事实。底层民众处于三重的贫困中:经济贫困、政治权利缺失和文化权利空白——他们基本没有表达自己愿望的能力和手段,文化权力空白说到底也是政治权力缺失的表现。 二、底层叙事之现状 文学界人士出于关注弱势群体或底层社会的责任心,适时提出底层叙事的问题,未尝没有正面的意义。 可是讨论底层叙事成为一个热点后,却颇受人诟病。面对底层社会的困境,无论政府还是社会,也无论学者还是作家,迫切需要的不是学术探讨,而是行动。当然,对政府来说,大规模的社会治理或救助需要理性思维的指导,需要对问题进行深入仔细的研究,在得出符合实际的结论后,采取合理的行动,不能凭感情冲动办事。对学者尤其是社会科学工作者来说,他们的调查研究就是行动本身,只不过这样的研究是田野调查性质的,就如同《黄河边上中国》等著作的作者们所作的那样。 对于作家来说,底层的状况究竟是应该像《中国农民调查》那样,去乡村观察、感受、了解、调查呢,还是坐在书斋里去揣摩想象?诚然,作家不能以直接的朴素的调查报告为满足,他有自己独特的“叙事伦理”,他要诉诸情感和想象,最终要写出具有独特价值的艺术作品。这都没有错。 但底层是如何被想象、被叙述的?这也不需要作纯粹的理论探讨,看事实最清楚。莫言、贾平凹写的是农村的底层,余华写的是小城镇的底层,残雪写的则是大城市小市民聚居区的底层。类似作家作品,保守估计,可以占到当代小说的一半以上。很显然,我们一般不认为这些作家的作品就是所谓的底层叙事。因为第一,贾平凹、余华、莫言这类作家,是在拿底层的酒杯,浇自己中产阶级或上流社会的块垒。他们可能出身底层,但早已脱离底层而进入了中层乃至上层社会,贾平凹不在底层的商州而在西安,余华不在底层的海盐而在北京,莫言不在底层的高密东北乡也在北京。正如人民之子经常是政客作秀的面具一样,以农民之子自居的人早已不是农民。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感觉、情感、想象、趣味、理想早已远离底层民众。第二,顺理成章,他们从主观上就不是为底层民众写作的,他们的目标读者主要是中产阶级和上流社会,是文学界的专业人士,或者就是国外读者,甚至干脆就是为着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们写的。第三,退一步说,即使他们主观上有为底层写作的真诚愿望,但效果是否如何还不能肯定。因为底层民众可能更愿意看二人转、故事会、赵本山式的小品、英达式的情景喜剧,而非上述作家的长篇小说。农民的儿子们可能懂得农民的心——农村出身的作家们一般都是如此认为的——但农民们是否懂得或认同作家的心,就很难说了。 三、底层叙事的内在矛盾 底层叙事成为一个学院派批评家热衷讨论的问题,其出发点如前所说,是试图以文学理论批评的方式,透过对相应文学现象的分析评价,来体现对弱势群体底层民众的关怀。由此可以设想,站在批评家的立场上看,底层叙事起码应满足以下要求:(1)必须真实表现底层民众的生活;(2)必须传达底层民众的心声;(3)以上两点在叙事中是否实现,不能由作家说了算,也不能由批评家来评判,而应该由底层民众自己来判断,否则就很可疑。但如果按这样的要求去努力,最终的结果可能是事与愿违。纯文学意义上的底层叙事很可能被证明是虚妄的空言。 首先,底层生活五色杂陈,光怪陆离。既有洪战辉那样的“感动中国”的人物,也有赵铁林用镜头记录的妓女;既有都市里拿不到工资,孤苦无告的农民工的底层,也有乡下赌博、买彩票、吸毒、偷盗的农民底层。作家如何选择就是个问题。一个作家以其有限的选择和叙事范围,如何敢于宣称自己就是底层叙事?你选择了歌颂善,将置恶于何地?你要大力鞭挞恶,善又将在何处体现?假定作家的叙事是百科全书式的,态度公允的,全面、深刻、生动地展现了底层生活(又假定贾平凹的《秦腔》、余华的《兄弟》可以作为代表),但底层民众是否买账?迄今为止,我没有看见底层人士对这类作品的评价。如果他们不买账,甚至干脆就没钱买小说读,那么这样的作品就有徒有底层叙事之名,而实为文化精英的自我表演。或者说,底层的生活只是作家自己从事文学艺术活动的素材,就如同无数画家去西藏写生一样,他们以底层社会为描写对象,满足了自己的灵魂渴望和艺术追求,但这些作品与西藏民众的生活没有关系。因为藏族同胞根本不知道这些画作的存在,他们的生活并不会因为这些画作的存在而有任何的改良或改善。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朴素的底层不过是打扮作家政治正确、道德高尚、态度严肃,艺术高妙的装饰物罢了。如果抛开这种明显偏颇的道德审判,径直承认这样的作品也自有其不容否定的艺术和审美价值,那么给它们贴上底层叙事的标签,岂不是多此一举,自欺欺人?如果底层叙事的概念因此而能成立,则杜甫将成底层叙事之鼻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