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自在与自律:古代与近代的审美文化 从整个世界范围看,人类审美文化迄今为止经过了自在的、自律的和他律的三个阶段。 自在的审美文化主要是古代的审美文化形态,包括远古时代处于发生期的审美文化。在这一阶段审美文化的产生是自发的,它作为一种社会存在是自为的,它与诸种社会因素的联系是自然的,——自发、自为、自然,构成了这一阶段审美文化的自在特征。它还不带有以后的审美文化形态那种过于明显的人为性,它的各种具体现象如神话、传说、民谣、歌舞、彩陶、青铜器、漆雕、帛画、画像、石刻等,像随风播撒在大地上的种子一样,摄取日精月魄,沐浴春风雨露,不失时节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若不经意地花开花落、自生自灭。这一阶段的审美文化也带有不受制于任何外在力量的自为的特点。它本是在百姓大众之中根生土长,散发着浓郁的泥土芬芳,透射出浑莽的原创气息,它原是群体的合作,生产者与接受者本来就是同一的,它主要靠口耳相传的方式得以保存和赓续,以自娱自乐的方式而受到广泛欢迎,它不强调个性,不讲究形式,也不回避程式和惯例,但恰恰拥有那种一去不复返、无法仿效的天真烂漫和天然质朴,它不仰仗权威,不谋求专利和产权,但往往成为后人倍加珍视、不可多得的财富和经典。另外,这一阶段的审美文化是与生产劳动、宗教祭祀、政治斗争、伦理教化之类社会活动自然天成地糅合在一起的,或者说审美文化本身就是这些社会活动的有机的一部分。值得注意的是被后人视为圭臬的先秦文学,其昌明盛大原也与当时政治斗争的需要有关,许多学者都曾指出过,春秋战国诗词歌赋、文章辞命的盛极一时,可溯源于当时极为时髦的行人之术、纵横之学。章学诚说:“纵横之学,本于古者行人之观。观春秋之辞命,列国大夫,聘问诸侯,出使专对,盖欲文其言以达旨而已。至战国而抵掌揣摩,腾说以取富贵,其辞敷张而扬厉,变其本而加恢奇焉,不可谓非行人辞命之极也。”[1] 可见这一时期的审美文化与社会生活各个方面基本上是浑然一体、尚未分化的。 然而在这种早期的审美文化母体中已经胎息着某种动向,这种动向是随着社会分工程度的不断提高而出现的。根据罗贝尔·埃斯卡皮的研究,作家靠写作一般无法养活自己,他们需要资助,而资助的方式不外乎外部资助和内部资助两种。外部资助有寄食制和自我资助两种类型,内部资助即后来的版权制。[2] 然而就是在这最早出现的寄食制即如为上述“行人之官”和“纵横家”提供生活来源的保障体制中,已经可以发现导致以往那种自在的审美文化消解的因子。在《史记》中极其生动地描述了战国时期盛行的养士之风,留有魏之信陵君“致食客三千人”、赵之平原君门下“宾客盖至者数千人”的记载。这些食客或晓礼仪、或善辞令、或通谋略、或擅武艺,就是各有所长的,已有一定的分工,而且这些豢养食客的君主礼贤下士、恭敬备至,使得这些“专门家”获得一定的独立性进一步发展才能的余地。在西方情况也差不多,从古希腊、古罗马起就有养士之风,“寄食制”(mecenat )一词的拉丁文词源,便来自古罗马骑士、 罗马城的执政、 贺拉斯的养护人梅赛纳(m.cenas)的名字。 以后由于时代的变迁和财产的相对平均比,以及文化生活的相对普及化,寄食制这种古老的形式为政府资助的形式所取代。或发放津贴,或加封官衔,或安排公职,由政府出面保障艺术家的生计,使之安心从事文化生产,当然作为回报,艺术家也必须为政府特定的政治和文化需要服务。这两种资助形式的结果如出一辙,只不过养护人变了,由个人行为变成了政府行为。通过某种社会保障体制使得艺术家能够在不愁吃不愁穿的情况下专心从事艺术创作,这无论如何是一件好事,但也不能不看到,长期受到供养,有一份稳定而优厚的待遇,疏远了柴米油盐之类的生计营谋,更脱离了与社会人生的关连,也就养成了文化艺术的贵族气、经院气和象牙塔主义,使之开始脱离了实际生活而渐渐升腾到了云端中去了。也正是在这里,以往自在的审美文化开始向自律的审美文化过渡。 自律的审美文化其理论基础是由康德、席勒、黑格尔等人奠定的,将审美活动与伦理实践和纯粹理性分离开来,而认定其独立的意义和价值,这是德国古典美学的主旋律。没有德国古典美学,也就不会有其后的形式主义、唯美主义大潮,这些潮头可以说是德国古典美学在文化上的感性回应,其主旨就是将文化艺术与功利、实用、名理、政治、伦理、宗教等社会因素割裂开来,使之成为一种独立自足的存在。形式主义、唯美主义的立言人,浪漫派诗人戈蒂耶率先提出关于“纯艺术”、“艺术至上”、“为艺术而艺术”的主张,否认艺术的社会性和功利性,反对艺术受到道德规范的约束,反对艺术过问政治,将形式美的意义推向极致,认为文艺完全属于个人的享受和消遣,如此等等。在我国文化史上,也曾零零星星但不绝如缕地出现过形式主义和唯美主义的主张,如清人袁枚倡言“性灵说”,认为诗歌谣曲都是从人心中流出,以其感性形式适感官、悦性情为上。袁枚的这一说法颇有代表性:“诗者,人之性情也,近取诸身而足矣,其言动心,其色夺目,其味适口,其音悦耳,便是佳诗。”[3] 在“文以载道”的功利主义观念长期占据正统地位的文化体系中,这种骇世惊俗之论显然标志着一种近代文化观念的崭露头角。 二、自律与他律:近代与现代的审美文化 在自律的审美文化的发展过程中,现代主义是一关键。追本溯源,现代主义的根子扎在浪漫主义的精神之中,但就其激进的贵族主义和象牙塔主义而言,可以说走到了浪漫主义所张扬的形式主义和唯美主义的极致,于是事情又折返回来,现代主义在艺术形式上的铺张扬厉和标新立异恰恰走了一条与浪漫主义相反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