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议题是当前全球范围内学术研究的热点。①在追索“空间转向”的演变过程方面,现有成果对从马克思主义开始的西方现代空间思想的关键转向环节尚缺乏清晰的逻辑分析和话语提炼,有必要继续深入探讨。 西方现代空间思想首先是在现代性背景下的马克思主义社会学解读。19世纪40年代,马克思和恩格斯注意到资本主义物质生产和社会空间转型的关系,提出作为总体性的社会空间,开辟了空间研究的新领域和新视野。其后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均沿这一方向强化空间的社会学价值,使在西方近代思想中受贬抑的空间在社会理论中被重新重视。20世纪70年代以来,列斐伏尔和詹姆逊又先后推进了空间理论。1974年,列斐伏尔出版《空间的生产》,进行专门的空间理论研究,标志着当代人文思想领域的空间转向。1984年,詹姆逊发表《后现代主义,或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开拓了从后现代主义文化观察社会—空间关系的新路径,其2003年的论文《时间性的终结》宣称空间性取代时间性在后现代消费文化中兴起,可看作后现代空间转向的理论总结。英国学者兰古已指出,列斐伏尔的早期著作和詹姆逊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发展理论之间有直接关联,二者的空间理论都应视为西方马克思主义内部的特定发展阶段。②本文拟在分别阐释马克思主义、列斐伏尔和詹姆逊的空间论述的基础上,指出西方现代空间思想的三次转向,并揭示三者的逻辑关联,在空间理论的整体框架中探讨空间转向的意义和价值,以深化对当代空间思想和美学的认识。 一 马克思主义与社会学的空间凸显 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率先开启空间的再认识。不可否认,马克思主义仍然是强调时间并建立在时间基础上的,不过,在辩证唯物主义的框架下,它并未因为重视时间就忽略或贬低空间,而是赋予空间以应有的地位,并提出许多极富创见的空间思想。③学界对马克思主义的空间思想虽多有论述,但是我们仍有必要在西方现代思想空间转向的背景中对之进行重新阐释,以便厘清空间转向的思想源头和后续理论传承。 首先,空间研究的对象是作为整体的社会空间。马克思、恩格斯明确指出:“人创造环境,同样环境也创造人。”④动物只是消极、被动地依赖和适应自然,人则在生产实践中改造和利用自然。人类在占据自然空间当作栖息地和生产场所的同时,又通过劳动实践在自然空间中形成生产关系,从而产生相应的社会政治结构形式,最终形成社会空间。社会空间既保留自然空间的物理属性,又包含全部人类实践关系,是自然性、社会性和实践性的统一。同时,社会空间的地理规划、结构布局也反过来影响人们的交往方式、心性特点、行为习惯等,进而影响人的社会关系和社会存在方式,最终塑造人自身。恩格斯曾以工业城市曼彻斯特为典型,详尽分析城市布局与阶级划分、生存空间与阶级地位、建筑结构与工人生存状态之间的关系,揭示了与资本主义经济体制相适应的社会空间是如何塑造工人阶级的。⑤马克思和恩格斯关注与人类实践互涉的社会空间,从此,空间摆脱传统理论划分下的分裂空间,成为表达人类实践的空间整体,为当代空间理论的转向明确了研究对象。社会空间成为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从事空间研究、进行空间理论创新的共同关注点。 其次,全面的空间实践是资本主义本质特征的必然结果。人类实践活动和社会空间相互制约,具体体现在生产力水平的高下对应于空间范围的大小,生产力水平低,空间孤立封闭;生产力水平高,空间集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探索资本主义的发展历程时看到,在从封建时代的行会工业组织到近代的工场手工业再到后来的工厂大工业的变迁中,随着地理大发现、世界市场的开拓和对殖民地的贸易,新兴资产阶级打破了之前时代的空间限制,为经济生产开辟了全新的活动场所。《共产党宣言》深刻指出,资本主义的经济发展、社会空间拓展和资产阶级壮大这三者彼此影响和制约。建立在生产力极大提高基础上的资本主义工业化大生产必然导致社会空间的变革,“由于需要不断扩大产品的销路,资产阶级就不得不奔走全球各地。它不得不到处钻营,到处落户,到处建立联系。”其结果便是,不同民族国家打破地域界限,走向联合的整体世界,而同一民族国家内部也逐渐形成城乡二元对立的现代社会空间转换结构,资产阶级最终“按照自己的形象,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⑥不断打破旧有空间的限制,创造新的社会空间,既是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必然趋势,也是资产阶级自我发展的必然要求。所以,空间就成为理解和批判资本主义的重要切入点。列斐伏尔、鲍德里亚、詹姆逊、哈维和索亚等人都承续这一思路,从不同的空间层面、空间实践的不同领域展开对资本主义的社会批判,不仅拓展和强化了社会批判理论中的空间维度,而且推进了空间理论自身的发展。 再次,社会空间是多层次的动态结构。马克思主义强调社会总体性,对人类历史和阶级的分析体现出一种空间总体意识:从历时的角度看,不同社会形态具有各自不同的空间,前资本主义时期,空间孤立封闭,资本主义经济生产促成全球化空间,⑦共产主义社会则是自由空间;从共时的角度看,同一社会形态内部,按照一定生产方式进行生产活动的个人会形成不同的社会关系,由此决定了总体社会结构的复杂性,空间也因此具有不同层面。不同社会发展阶段和社会形态不仅在空间位置与空间范围上各有差异,而且在空间性质上也各不相同,除物质生产活动空间外,还有政治活动空间和精神文化活动空间。⑧至此,社会空间就不再像自然空间、精神空间、身体空间那样是性质和结构单一的静态客体,而是涵括不同空间属性和空间层面并随人类实践活动而变化的动态发展结构。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的科学性正是来自研究对象的开放性和包容性。在此基础上,列斐伏尔才有可能实现从传统空间话语到总体性空间科学的转变,詹姆逊才能够在强调差异性和多样性的后现代语境中实现重建总体性空间美学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