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587(2021)01-0120-10 曾几何时,托马斯·库恩(Thomas S.Kuhn)以一己之力使“范式”一词得以广泛流行,甚至使得每一位读者都能赋予其不同的内涵,由此晚年库恩不得不放弃对它的使用,因为“这个词已经失控”①。与之相似,目前纷繁复杂的“后理论”研究也进行得如火如荼,对“后理论”这一概念的使用同样处于一种“失控”的混乱状态。特别是新世纪以来,随着“理论终结”的讯息传到中国,“后理论”研究遂成为国内学界新的学术增长点,大量的学术著作和学术论文批量涌现。再加上“后理论”本身是一个内涵繁芜的存在,目前对于该问题的研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在这种虚假繁荣的背后,我们要做的不是人云亦云、紧凑学术话题的热闹,而是必须重新回到问题的源始处,走出我们习以为常的规范性话语的“舒适圈”,探寻“后理论”的来龙去脉与学理进路,这是我们不以为然却又不得不面对的基源性问题。 本文正是在反思“后理论”学理进路的基础上,从知识谱系学的角度对其进行追本溯源式的“回望”,寻绎其源初性的创生过程,以期对它有更深入和全面的把握。 一、从“理论”到“理论之后”:知识谱系学的爬梳 知识谱系学的独特性在于,它特别关注理论知识赖以产生的社会文化场域及其相互之间的复杂关系。按照卡尔·曼海姆(Karl Mannheim)的观点,知识是“由存在决定的思想。在这一概念中包括历史思想(人们解释和再现历史的方式)、政治思想、文化和社会科学思想以及日常思想”②。也就是说,知识在本质上是一种深入参与社会进程的认知基质,其中所蕴含的话语、思想、观念等都是知识存在的主要形式。所以,知识既是我们把握现实的一种认识论产物,也是我们抵达认知意义的一种价值维度。换言之,评价一种知识其社会影响的有效路径便是将其放置于知识社会学的分析框架中,关于“后理论”的相关研究亦应如此。一如保罗·德曼(Paul de Man)总结的那样:“文学理论最主要的理论意义就在于它无法定义。我们需要一种对立理论,否则文学理论则无法把握。”③这种认识同样可以用在“后理论”的分析中。我们说“后理论”在根本意义上也是无从界定的,但是我们可以找到一个参照系(未必是对立面)将其放在一个话语场中,尽可能去认识和把握它。目前来讲,“后理论”最合适也最恰切的参照系应是“理论”。 一般而言,我们把从20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这一时期称为“理论的帝国时期”。其间出现了一批对当代思想产生巨大影响的人物(如雅各布森、罗兰·巴特、拉康、福柯、德里达等),以及具有代表性的理论流派(如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新历史主义、后殖民主义等)。在这一阶段,“理论”不仅占据了人文科学的话语中心,而且影响到其他学科甚至整个社会的知识生产方式。后来,随着大批理论“大师”的相继辞世,“理论帝国”的盛况不再。难怪伊格尔顿悲观地叙述道:“命运使得罗兰·巴特丧生于巴黎的洗衣货车之下,让米歇尔·福柯感染了艾滋病,命运召回了拉康、威廉斯、布迪厄,并把路易·阿尔都塞因谋杀妻子打发进了精神病院。”④这里,除了伊格尔顿对于大师离场的“兔死狐悲式”情绪让我们共情之外,我们还可以隐约感到整个社会文化氛围的变迁——即从哲思式的理论探究转向社会文化实践尤其是对娱乐文化的关注。于是,“理论”开始由盛转衰,各种“抵制理论”“哀悼理论”“反思理论”的声音逐渐兴起,并渐渐盖过了“理论”本身,由此我们进入了一个“理论之后”(After theory)或者说“后理论(Post-theory)”的阶段。“理论”与“后理论”的整体关联正式拉开帷幕。 实际上,“理论”的词源探究所显示出的种种意义及其历史衍延性,远远高于它的确切定义。英国社会学家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在《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Keywords:A Vocabulary of Culture and Society)一书中,系统考察了“理论”(Theory)一词在西方社会的发展演变过程。按照他的解释,“理论”起源于14世纪的希腊文和后期拉丁文,意指沉思、景象、心里的想法;到17世纪开始又衍生出了新的意涵,主要含括以下四个层面的意思:(1)景象;(2)冥想中所浮现的景象;(3)(思想的)体系;(4)用以解释的体系、假说等。而且,威廉斯十分看重理论与实践(Practice)之间的密切关联,甚至断言:“没有实践的理论效用不大。”⑤我们可以将威廉斯的“理论”含义归纳为两方面:一方面是与冥想有关的景象,这就说明“理论”是具有推测性、自我反思性的,这是一般意义上的理论的含义,即指某种具有普遍原则的思维能力、思想体系;另一种是指思想的、解释的体系,主要是基于语言论立场所建立起来的一些理论话语。这种体系依据具体情况的差异有可能成为一种推测、一种学说或者一种意识形态。而20世纪“理论帝国”的崛起,显然是一种普遍意义上的“理论”,泛指一种思想方法和社会活动,囊括和占据了人文学科的中心位置,甚至涉及到社会和自然科学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