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晚清“西学东渐”以来,中国文论便被纳入“中西古今”的全新格局之中。在这一格局之下,对中国古代文论的研究也就免不了西方文论的参照。在论述中国古代文论经典之作《文心雕龙》中的“文心”之前,我们有必要对中国古代文论研究的现状和背景进行深入思考,进而为“文心”这一关键词的研究提供方法路径。 中西文论在文化机制上的根本差异,①以及研究者有意无意的误读,使中西文论之间的互相沟通和互相参照产生了一系列的问题。在文化交流中,西方文论的入侵自然引发了学界的反思。从历史来看,基于对自身主体性的追求,现代中国学人在处理中西方文论的关系时,便表现出了审慎的态度。朱自清在1934年发表的《中国文学系概况》一文中指出,现在中国学术的趋势“自当借镜于西方,只不要忘记自己本来面目”。②罗根泽出版《中国文学批评史》(一、二册)时,也这样认为:“学术没有国界,所以不惟可取本国的学说互相析辨,还可与别国的学说互相析辨。不过与别国的学说互相析辨,不惟不当妄事糅合,而且不当以别国的学说为裁判官,以中国的学说为阶下囚。糅合势必流于附会,只足以混乱学术,不足以清理学术。以别国学说为裁判官,以中国学说为阶下囚,简直是使死去的祖先做人家的奴隶,影响所及,岂只是文化的自卑而已。”③到了20世纪90年代,随着中西方学界日益频繁地展开深入交流,双方都表现出了一种强烈的愿望,试图实现一种真正平等的“跨文化(文明)对话”。在如是背景下从事中国古代文论的研究,我们应当厘清以下几个前提。 第一个前提是,随着全球化格局的加速形成和中西方文论交流、交通、交融进程的逐步深化,西方文论(至少是那种翻译成汉语的西方文论)已经成为研究中国文论的重要参照。我们并不反对引用借鉴西方文论,但不能生搬硬套、以洋为尊,因为中西方文论毕竟分属于不同的文化类型。因此,如何利用异质性的文论(文化)资源,创造一种新的文论形态,便成为当今文论研究者的重要责任。如果我们意识到,一种文明类型即一种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语言的关系形态建构,那么所谓创造一种新的文论形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就是在现有的各种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语言的关系形态之外,创造一种新的关系类型。 第二个前提是,对中国古代文论研究的属性具有理论自觉。如果缺乏了这一理论自觉,我们就很容易陷入“以今律古”或“以古律今”的陷阱。由于西学东渐使得中国传统文化遭遇了急剧的转型和范式断裂,因此,我们的古代文论研究,已经具有了一种跨语际、跨语境的双重书写的属性。④基于对这一属性的理论自觉,中国的古代文论研究所追求的价值就不应局限于“还原其本来面目”,而需要在揭示其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语言的关系形态中,建构出一种新的关系类型。当我们意识到这一点时,我们也就能够认识到:中国古代文论研究应是双向度的,既通过以今释古发现古代文论所具有的现代潜能,又通过以古释今反思现代文论的缺失,同时通过古今中西文论的对话以敞现一种新的文论言说的可能。这样,中国古代文论研究就能够取一种古今文论“互参互证”的研究策略。 第三个前提是,对已有文论知识的反思。就此而言,笔者认为以下两方面对于我们的研究是同等重要的。一方面,我们需要借鉴业已形成的各种文论观念,去审视中国古代文论的具体研究对象;另一方面,我们又需要对这些文论观念持一种反思的态度,而不能将之视为理所当然的判断标准。相反,它们都是需要在研究的过程中不断予以反省和重构的。仅以基本概念术语为例,我们需要反思的概念就有:“文学”“理论”“文学理论”“文体”“文心”等,此类问题不胜枚举。 以上就是笔者尝试写作本文的背景和前提。虽然这些看法不一定正确和全面,也不能保证以此为前提,就使接下来的讨论必然成立,但将它们提前交代,至少可以为准确把握本文的思路有所助益,从而更好地探讨我们所要涉及的关键词——“文心”。这是事关文学和文论的一个大题目,在一篇关键词研究的论文里,是很难全面地展开论证的。⑤因此,本文力求在已有的阐释研究之外,提出一种新的阐释路径或研究思路。 刘勰《文心雕龙》“序志”篇开篇云:“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孙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⑥几乎所有的论者都会从对这句话的理解入手,来把握刘勰的所谓“文心”。而从这句话的文意来看,不少论者认为,这里所谓“文心”,应指作者创作构思之主体经验,包括主观情志和创作技巧等。仅举两个例子为证。比如,陈书良在《听涛馆〈文心雕龙〉释名》一书中就直截了当地认为:所谓“文心”,即“作文时的思索、用心”。⑦而杨园则稍作了些阐释。他说,“郭绍虞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文论选》对《文赋》‘得其用心’的解释是:‘指窥见作品中用心之所在,与心之如何用。’根据这样的解释,‘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也就是说:所谓文心,是讲人们作文如何用心。”然后又说:“讲如何用心,换言之就是讲‘术’。所以刘勰说‘为文之用心’,其实就是《文心雕龙》在‘剖情析采’部分,从《神思》篇到《总术》篇作为一个纲领所反复论说的‘心’与‘术’的问题。”⑧ 然而,胡纬的看法却与此不同。在《文心雕龙字义通释》一书中,胡纬在梳理了“心”(天地心—圣人心、平常心—常人心)与“文”(事物的花纹、装饰;文字、文学作品、韵文、文采、辞藻、文化学术;“形式”之文又分形文、声文、情文)的多重义涵之后,明确指出,“文心”是“质”与“文”并重的。⑨胡纬的这一观点来自其师饶宗颐。 上述两种观点皆有所创见,但又都有所不足。第一种理解明显携带了过多主—客分离的现代预设,而第二种理解则又过于偏向古代文论研究的同义反复。确实,《文心雕龙》所谓“文心”,是包含刘勰的为文之用心、作家的为文之用心等层面的义涵在内的。刘勰也确实想通过对这一“用心”的精妙展示,来唤起读者对这一“用心”的体会。但是,根据中国文评或思想“主客”同一的传统,《文心雕龙》的“文心”,显然还蕴含着“文”自身之“心”等含义。因为在《文心雕龙》的论述语境中,“文”既指“天文”,又指“人文”,而“人”则是“天地之心”。既然“人”本身即“天地之心”,因此,“人”之“文心”,就很难说仅是指主观的情志或运思,而不包括“文(天地)”自身之“心”。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文心雕龙》里的这个“心”,它具有了修辞学的意义。⑩它是对“文”之生命化的譬喻,不只将“文章”全盘生命化了,而且将整个天地也视为是一篇生命化的“文”。唯其如此,刘勰才能强调“为文之用心”与“文心”之妙合冥契或原初统一。而第二种理解虽然较好地回归了古代文论的语境,但对究竟何为“文心”,以及“心”与“文”的关系究竟如何,则似乎还没有阐释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