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5月至1967年,罗兰·巴尔特应东京法-日学院院长莫里斯·潘盖(Maurice Pinguet)的邀请,先后三次到日本主持“叙事结构分析”研讨班。这几次日本之行让巴尔特感受到日本是“一个符号的空间,既非常感性,又非常具有美学意味”①。除了礼节、服饰、料理、插花、书法和居所布置外,巴尔特尤其对“俳句”(le ha
ku)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此后,在访谈和著述中,俳句成为他经常提到的关键词之一。例如,在《符号帝国》(1970)一书中,他专门谈到俳句带给他的重要启示②;1975年在接受法国《文学杂志》让—雅克·勃劳希耶(Jean-Jacques Brochier)的采访时,俳句被列为巴尔特思考的20个关键词之一③;1976年,巴尔特当选为法兰西学院“文学符号学”讲席教授,在第三门课程“长篇小说的准备(一):从生活到作品”里,他更是用了八堂课(占讲稿82页篇幅)专门讨论俳句④。 日本之行让巴尔特对俳句有了真切的感性认识,然而他明确表示自己不懂日语,所读的俳句均为法译文或英译文。所以,我们既无可能亦无必要从日语原文出发讨论巴尔特所说的俳句。对于我们而言,真正重要的是弄清巴尔特从俳句的译文中,究竟读出了哪些让他感兴趣且非常欣赏的东西。 以日文字母“假名”(kana)为标准,俳句由17个字母组成,堪称世界上最短的诗歌体裁。在关于俳句的第一堂课上,巴尔特就引用法国东方学家艾田蒲(Etiemble)翻译的松尾芭蕉的俳句《古池塘》(古池塘/青蛙跳入水中央/一声响),介绍了俳句和日语的语言特点⑤。在这堂课的参考资料中⑥,巴尔特列出了四种主要的英法文译本以及66首俳句的法译文,涉及诗人有松尾芭蕉、小林一茶、与谢芜村、志太野坡、杉山杉风、黑柳召波、中村草田男、池西言水、正刚子规等,表明巴尔特通过译文,对俳句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基于西方文化的陌生视角,更基于巴尔特本人敏锐的感受力和独到的见解,他关于俳句的思考超越了一般意义上对俳句的认知,在一些重要问题上带给我们新的启示。本文拟从六个方面对这些思考进行分析和讨论。 一、季节—时刻 俳句写作有固定的套路,每首俳句必有与季节相关的“季语”(le kigo,ou mot-saison)⑦,巴尔特对此深感兴趣,不仅因为这一俳句特有的固定规则不见于任何西方诗歌体裁,更因为诗人对季节变化的高度敏感。他注意到,俳句中“总有对季节的某种暗示……夏日的炎热,秋天的轻风,或者是约定俗成的明确换喻:梅花=春天……在俳句里,总有什么东西在告诉你天空、寒冷、光线,告诉你身处一年之中的什么季节:虽然只有17个音节,但其描述当下瞬间的形式让你永远不会和宇宙分离开:居所、氛围、地球围太阳绕行的位置。你总能感觉到季节:既像是一种气息,又像是一个符号”⑧。他以松尾芭蕉的俳句为例: 冬风在吹/猫儿的眼睛/眨个不停⑨ 这里的季语无疑是“冬风”,然而让巴尔特赞叹的是该诗传达冬日感受的方式:因为冬风在吹,“猫儿的眼睛/眨个不停”:对瞬间细节的捕捉极其独到、精准。巴尔特对此评论说:“这是何等不可思议、何等绝妙地让我感受到了冬天——极言之,我们也许可以说:这首诗在尝试用寥寥数语做到语言所无法做到的事情:唤起事物本身→俳句乃是体现出语言的力量及效力极限的语言。”⑩ 以俳句的感受力和表达力作为参照,巴尔特不无遗憾地意识到了法语在表达“细微差异”(nuances)上的不足:“我们的法语在(表现季节变化)这个方面,就像在其他方面一样,是野蛮的(恰恰因为它已经‘文明开化’了),它压平了不同种类的区别,压制了人与环境的关系中个性化、差异、细微区别以及存在属性的纹理所具有的力量。我曾经说过:法语中表达时间和天气只有一个词:le temps,而英语中却有:time/weather,拉丁语有:tempus/coelum,希腊语则更为高级:chronos/aèr,表示天空的状态,eudia指晴天,ombrios指雨天,cheim
n指暴风雨,galènè指海面平静,等等。”(11)基于这种感悟,巴尔特对欧洲人几乎每天都会挂在嘴边、以致被视作废话的“今天天气如何”,有了全新的认识。他认为这句话不仅具有寒暄的功能,而且具有一种存在论意义上的作用,因为它调动了主体对存在的感觉,那种纯粹而神秘的生命感受。当然,除了存在论意义上的作用外,俳句对季节变化的敏感在巴尔特看来尤其还具有一层感性的、审美的意义,这个我们将在后面专门论及。 俳句另一个特点也引起了巴尔特的注意,即对一天中各个特定时刻的感受和表达。试看小林一茶的两首俳句: 黎明/在麦穗尖上/落下了春霜(12) 正午鲜艳的旋花/燃烧着/在石子间(13) 巴尔特向听众阐述了自己的阅读感受:俳句对于一天中的各个时刻都很敏感,钟点不仅是一些数字单位,而是“语义的储藏格”,是“感受性”的“闸门”和“时间段”(14)。重要的是,俳句对钟点、时刻的细微感知,与个体性、特殊性、感性联系在一起,具有鲜明的审美意味和微妙的情感意味,与之相对的则是理性、抽象、概念和普遍性。在巴尔特看来,俳句所在意的是“一种不向普遍性妥协的高度的个体感受……自然的时间单位变成了主体感受到的效果,变成了语言的效果”。这是一种“主体内心的、无意识深处的、充满微妙情感的、‘切身’感受到的效果”(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