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艺术型文学的创作与评论中的一个有趣的现象,是作者们可以运用文字这种最靠不住的工具来突破世俗的表达,进入那种深层的、理性难以直接把握的混沌境界,在那种地方将感觉的作用发挥到极限,使之重新上升到新的理性。整个过程真是如履薄冰又十分神秘。经历了这种历程的人便是经历了一次灵魂的洗礼,连作者自己也会觉得奇怪自己怎么会写出那种东西出来,同时又深信那些东西正是只有自己才写得出来的。近日从网上读到丁国强先生的评论“残雪、博尔赫斯、卡夫卡:在解读与重构之间”,在感到欣慰的同时便想起了这个创作中的机制的问题。毫无疑问,丁国强先生是懂得新批评与新阅读的作者,他在阅读与评论之际启动了内心的能源机制,所以能写出这篇有趣的对评论的评论。而卡夫卡、博尔赫斯的小说及残雪的评论所设定的读者,正是这样的新型读者。今天我写这篇短文,则是这种心灵对话的续写。 在艺术的长河中,几乎每隔一段就产生那么一些特殊的艺术家,他们所关注的不是比较表层的精神生活,而是主宰这些生活的深层机制;或者说,他们关心的,是另一种更为隐蔽,难以言说,却又无处不发挥作用的深层的生活。那种生活表现为《麦克白》、《裘利斯·凯撒》里面,有戏中戏。它也是博尔赫斯提到的“两幕剧”。也许艺术家在创造这种艺术时是不自觉的。但他们只要一进入这种十分暧昧、鬼使神差似的活动中,就再也无法自己,除了横下心撞出一条通道来之外别无出路,这类文学上的先锋,往往是由于自身的精神的世界较其他作家更为复杂,层次的深入和形式的区分大为不同,才不约而同地进入了这个艺术的核心领域,在我的阅读史里,这样的文学家有但丁、塞万提斯、莎士比亚、歌德、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等人。他们的语言,正如丁国强先生所说的,是“一种将原始记忆与神启相汇合的充满了梦和谜的语言”。对于不很老练,或精神世界并不复杂的读者来说,读他们的文学的确类似于读天书,这倒并不是一件可悲的事。因为这类文学,它的功能就是启发那少数最为敏感的心灵,首先同他们直接交流,然后通过他们间接地与更多一点的人交流,从核心处向外一环一环地发生作用的。而且这种交流又是多方位、无止境的,只要你的心灵深处有所触动,不吐不快,你就可以加入进来说你自己的话。每个谈论自己所看见的风景的人,其实谈论的又是同一件事,表面不太相干,内里心心相印。 那么交流是可能的吗?它又是如何以发生的呢?这是一个单单凭借理性与文学的公式回答不了的问题,或者说,这类事就是有那么点“玄虚”。一个人,如果他那处在重重镇压之下的心灵结构从未在漫长的几十年里头凸现过,他也就不会在一夜之间对这类灵魂的画面产生感应。阅读的探索同技巧没有多大关系,只是探索的方向转过来指向我们的心灵。我们这个有着沉重传统的民族从来不习惯于将自己的心灵当作一个独立的矛盾体来加以凝视,似乎一生下来我们就在学习将自己的心灵化解,化为混沌的、边缘模糊的一团。当别的民族的艺术家叙述心灵的故事时,我们立刻就将他们的故事解释成这样一些似是而非,边缘模糊的常套外在之物,以求得我们自身的宁静。所以我们长期以来便只能有那些千篇一律的阅读,它让人心安,却同艺术作品本身无关。但今天我们的读者当中终于有一小部分人变得不安分起来了,其原因当然在于自我意识的觉醒,精神世界的发展。冲破桎梏的尝试这样开始了。然而一切仍然是那么“玄”。一部属于现代艺术的文学作品摆在你面前,如果你的内心不是先“有”那种必须具备的条件,你在阅读时就感不到那种创造的冲动,而只有通过这种隐秘的冲动,你才有可能同作品进行真正的交流。当然所谓条件的具备又有很多层次,读者从上到下形成一个梯形,下面的可以借助上面有的梯级向上攀登。那些先锋读者起着引导的作用,他们不仅仅是告诉普通读者应当如何解释作品,更重要的是展示某种独特的精神运动,让艺术形式感的魅力深入其他读者的心灵,以启动他们内在的机制,使他们也创造出不同版本的画面。当一群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了”某种纯粹的意境的存在时,交流的范围就扩大了,玄虚的东西在人们的心中也就成了真实的存在,而这个存在,正是艺术家的长期努力所要凸现之物。又因为看不见的精神要受制于肉体的冲动,这个矛盾的过程才是如此的不可理解。人无法“说出”那种东西,只能在你说、我说、他说当中来接近那种东西,来营造有他存在的意境,这种艺术生存的情形,博尔赫斯和卡夫卡已通过一篇又一篇的奇文传达给了我们。如果你在阅读时没有“说”(不一定是写文章)的冲动,你就难以成为合格的读者。当然不能说题外话,只能说那件看不见的事,同作者一道说。话又说回来,艺术并不靠多数表决,哪怕只有一个读者,艺术就可以成立。然而从本性出发,人还是希望真理得到一次又一次的证实,希望灵魂的探索越来越深入,希望人性越来越高贵。这一切,全都离不开交流。 同上述纯粹艺术家进行沟通是一件高难度的工作。没有任何人可以一下子把握他们的作品,不但不能把握,而且还为自己的不能把握而痛苦,而迷惑,而产生心病,而丧失判断力。这一切,正是这种新阅读的特征。我相信丁国强先生在啃这块硬骨头之际一定经历了这种情况,我也为他终于坚持下来而高兴,因为这也正是我本人的体验。忠于自己的心灵便是放弃表层的理性判断,让作品中那些触动自己的迷惑点引领着感觉不断深入,反反复复地停下来,然后借助自己的人生体验起飞,向陌生的领域突进,将判断、将辨认留在暗示、隐喻之中,让其自然而然从感觉中升华,凝聚成新的理性。在这个过程中,作品中的语感是首位的,一定要紧紧跟上作者心灵的暗示,才不会被那激情的、不知要冲向何方的浪涛甩下。这是意志力的较量,也是生命力的测试。心灵的语言是种间接的语言,它从感觉流出,也像感觉一样朦胧而具有无限丰富的层次,它是不可把握的。要想破译这种语言,唯一的办法就是锲而不舍地与它融为一体,然后从它当中衍生出一种变体。对这种文学的评论,无论是从哲学的、美学的、心理学的角度出发,还是从文本,从语言自身出发,都是那个母体的衍生体,任何离开作品本身的评论都是对作品不尊重的轻浮表现。语感是一切,有了它,什么都会有,没有它,什么也没有。请看《神曲》中的开场白: ……要说出那是一片如何荒凉、如何崎岖、如何原始的森林是多难的一件事呀,我一想起它心中又会惊惧!那是多么辛酸,死也不过如此……(《神曲》第一页,上海译文出版社,朱维基译)。 在一部史诗的开头出现这样的句子,我们并不能把握它们的真实含义,但可以感到,那特殊的语调已在朦胧中暗示着,这里要描述的是从未有过的非凡事件。如果读者想要进一步感悟这种奇特的事件,他就必须拿出最大的勇气来,赤身裸体,面对古老的原始之谜。若不如此,就会被这种艺术无情地排斥在外。想想我们几十年来的伪阅读,难道不是一直被拒斥在纯艺术的大门之外不得入内吗?我们到底是成绩斐然还是自甘粗糙与野蛮呢?我们被拒斥,这不是高雅艺术的错,而是高雅艺术的本质所致。高雅艺术就如卡夫卡《审判》中的“法”:“你来,它就接待你;你去,它也不留你。”只是心中没有绝对虔诚的人“来”不了,来了也看不到这种艺术的真面目。 最后,我想谈谈对于这篇文章的一点不同意见。文章中说:“残雪故意将卡夫卡和他的作品混同起来,她紧紧抓住卡夫卡的作品之间的内在联系加以整合,从而形成一段完整的精神历程。”这里谈到的,显然是将作品的拟人化的问题。在我看来,凡属先锋艺术的文学作品,无一不具有这种拟人化的特征,但它们隐喻的那个人,是作者心目中理想的人,大写的人,或者说作者的艺术自我,而不是世俗意义上的人。但丁国强先生这里所指的,却似乎是后者,我担心这就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阅读的视野,有可能重新落入“现实主义”的老套。以《美国》为例,残雪要揭示的那个艺术自我,并不是由卡尔一个人构成的。卡尔只是这个自我最表面的那一层次,其他人如舅舅、格雷恩、女厨师长、门房班长等等均是本质的构成部分,深度上比卡尔更胜一筹。当然只有卡尔这个灵魂表层的自我才体现出艺术与世俗的交媾,这个自我幼稚、笨拙、永远在犯错误,但他不可战胜。为什么呢?因为他的灵魂的底层有舅舅、格雷恩等人在支撑他,每当他“感到”他们,他们就成了他的一部分,即使这种“感到”是厌恶而困惑的、不情愿的也不要紧。先锋现代艺术的另一个特点就是作品中的每个角色都是出自艺术家内心深深的爱,每个角色都是自我的一部分,他们同艺术家的世俗、日常中的自我无关,所以解读作品无全不必只去读作家传家,只要融入那个博大的心灵世界就可以了。同样,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外围走来走去的K,不仅仅会有城堡恐惧,更多的是使城堡放心和感到愉悦。那城堡不就是人的高贵的理性的所在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