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4;TP1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455(2019)05-0171-07 近年来,笔者造访一些美国大学,真切领略到人工智能科技正蓬勃地发展。它必然会改变未来世界,并对全球人类生存产生革命性的影响。 此种影响的广度和深度是全方位的,也是全新的;会超乎人们想象,兼及物质文明和精神文化之两端。《古诗十九首》所谓:“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值此今日,科技发展日新月异,如飙风横扫,无数产业已再不能固守旧的生产、交换及生存方式,人文学科自然也难以置身大风圈外,甚至文学创作也正遭遇新的挑战。因此,人工智能与文学创作成了一个亟需中国文学研究者认真思考的课题。笔者作为一个文学专业的大学教授,对文学和文学理论自信有深刻的了解和认识;可是关于科学技术,本人迄今仍属门外汉。本着人类需要前瞻之预案的考虑,就人工智能是否会对文学创作带来颠覆性影响,或者说能否像工业软件设计一样,人工智能软件置换人类之写作,使写作变成机器的行为?以古代文章学理论如《文心雕龙》等经典著作为参照,笔者斗胆略陈己见。 回溯人类历史,和谐、宽松的社会和政治环境是凝聚生产力的土壤,法治健全的市场环境是促进生产力提升的保障,至于资本自由、合理的流动,便是优化生产力配置的无形之手。在任何阶段,科学技术所臻之水准,乃以上因素综合作用下的产物。先进科技为人类社会飞速发展发挥巨大的作用,尤其肇始于18世纪60年代的英国工业革命。从此,人类在“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地球上拥有超越他者的竞争力。直至今天,以互联网信息技术为中心的当代科技革命,带给人类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以不可思议之嬗变,这就是人类智慧的力量。而此种力量能否发挥正面作用,进一步大幅度改善人类生存环境、为人类谋福利?抑或走向反面,缔造出一种与人类自身相抗衡的异己之势力?它若具备独立意识,从而反作用甚至反噬人类,对人类之生存,会不会潜藏毁灭性威胁?这是近几十年来,人类对科技不断创新所产生的戒慎、恐惧和反思。 而人工智能对文学创作所产生之冲击,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究竟会达到何种地步?需要我们认真审视。 一、人工智能创作之可能性边际 在人工智能领域,科学家力争使计算机具有处理人类语言的能力,从词法、章句到篇章进行深入探索,企图令智能创意写作成为可能。现在,已经出现汉语新旧体诗的写作软件。中国格律诗有其字数、平仄、对仗及练字、用典等规则(刘勰《文心雕龙》就有《声律》《章句》《丽辞》《事类》及《练字》等篇),而越有规则,则越具备人工智能的可操作性。按照此种规则所设计的软件,可以“写”出不同体式的古诗和近体诗,此在IT专业人士看来,实不难做到。甚至诗歌的风格、色调、境界及句法诸方面的要求,都可以写进软件中,并使之呈现出来,以达成格律完备、意境俨然。因而,在写作诗词歌赋之类文体作品时,启动人工智能,脱离“人”这个写作主体,所制作的作品似亦差强人意;只不过有时更表现为意象排列组合的诗作。此与古今作者写作格律诗时借助《佩文韵府》及各种类书,实际上百虑一致、异曲同工。明代人讥讽“又是一首七律”,就反映出当时诗坛充斥着此种饾饤典故、堆砌辞藻的作品,纯属敷衍凑趣、附庸风雅,其实不过是徒具诗歌之形式而已。 文学是人类以抒情、叙事为主的高级脑力活动。李白《将进酒》云:“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反映出文学之传世难度极高,而且价值极大。当一个时代消逝,一切的轰轰烈烈均归于沉寂,唯有几篇大家作品岿然屹立在人类记忆之中。所以,对真正的文学应抱持敬畏之心。然而,上述人工智能式的写作,事实上存在着巨大的随机性、不确定性和游戏性。偶尔会出现一两句佳句,甚至形成一篇佳作,此种可能性是存在的,惜乎好似以前农民所谓“种个撞田”。除清代王引之《经传释词》所涉及的虚词以外,在人工智能诗词写作中,实词无所不用其极的各种排列,有时也会构成奇特的意象效果。如果仅观其外壳,虽然酷肖李商隐体式的朦胧诗,却无法传递杰出诗人内心的曲折幽微及耿耿深情,其情感线索是片段性的、不连贯的,甚至是相抵牾的,关键是缺乏生活逻辑之依据。总之,人工智能之作很难凸显中国诗歌的本体特质,虽易于表达共性,却不善于表达个性;易流于肤浅和表面化,与真情实感无涉。一言以蔽之,人工智能创作的作品较难焕发摄魂夺魄之艺术魅力,读者不会为之感动,这样的作品也难以具有生命力和传世价值。 齐代钟嵘《诗品》之“中品”评论宋光禄大夫颜延之作品云:“尚巧似,体裁绮密,情喻渊深。动无虚散,一句一字,皆致意焉。又喜用古事,弥见拘束。虽乖秀逸,是经纶文雅才;才减若人,则蹈于困踬矣。汤惠休曰:‘谢诗如芙蓉出水,颜如错彩镂金。’颜终身病之。”①读颜延之五言诗,其特征就是表面的华美却不能掩饰内在的贫乏。颜氏为了炫耀其博学,喜好频密地使用典故,可是做不到意在笔先,未能“为情而造文”;而是寻章摘句,填实古事,令读者感受不到文思情思之流动以及虚实相间、空灵秀逸之美;整篇作品过于雕琢,人工痕迹太重,如贵妇穿金戴银,却缺少自然之美。此恰与现阶段人工智能的诗歌书写颇有几分相似。故此,若将出自“兴多才高”之谢灵运手笔与“踵事增华”的颜延之五言诗相比较,颜氏显得“言隐荣华”,其大致区别可能正在天机勃勃之妙才与机器作文之能事的相互映照。人工智能写作要达到颜延之水准委实不易,而超越颜延之直抵谢灵运境界,则更是难上加难。所以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文学是天才的事业,而一流天才的创作,机器尚不能越俎代庖。 近代况周颐《蕙风词话》第三二则《耶律文正鹧鸪天》云:“耶律文正[鹧鸪天]歇拍云:‘不知何限人间梦,并触沉思到酒边。’高浑之至,淡而近于穆矣。庶几合苏之清、辛之健而一之。”②精于词作欣赏如况蕙风,其品鉴之精到、细腻,几乎如易牙之识味,或似锺子期之知音,方能辨析入神;而耶律楚材上述两句词,况氏竟然能够联想到苏东坡之清和辛稼轩之健,甚而认为耶律楚材能够兼具二者之美。这样的文字敏感度,估计人工智能创意写作也会望而却步,实不易达到如斯妙至毫颠的水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