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颖(以下简称杨):秦晋同志,上次我们谈了报告文学的发展和现状(见1996年12月19日的《光明日报》),现在我想请您谈谈对当前的现实主义创作问题的看法,这也是近年文学界的热门话题。 秦晋(以下简称秦):现实主义是个老话题,要一下讲清楚比较困难,因它涉及的内容很多,我们可以就评论界所谈到的问题交换一下意见。 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文化精神,它也是观察世界的方法和对待人生的态度。它不是固定的模式,而是发展的过程。对文学现象的评价,缘于对生活现象的评价 杨:引起评论界强烈关注的这批现实主义作品,主要有:《分享艰难》(刘醒龙)、《大厂》(谈歌)、《黄坡秋景》(张继)、《年前年后》(何申)、《大雪无乡》、(九月还乡)(关仁山)、《学习微笑》(李佩甫)、《天缺一角》(李贯通),以及长篇小说《人间正道》(周梅森)、《麻尼石》(井石)等等。它们的主要特点是:有着鲜活的生活画面、浓厚的时代风味、强烈的现实气息,真实而客观地呈现出当下中国社会基层所面临的各种问题。对在目前的社会环境下,集中出现的带有这些共同特点的创作现象,评论家们有的称之为:“现实主义复归”,有的叫它“现实主义新浪潮”,有的又以“现实主义的重构”给它命名,张颐武叫它“社群文学”,雷达则认为用“现实主义冲击波”更为恰当。对这个称谓问题,您是怎么看的? 秦:理论对于文学现象的概括是很必要的,但很难做到绝对准确。我比较欣赏“冲击波”的提法。因为新时期以来,现实主义在中国并没有丧失,所以谈不上什么回归。新时期之初文艺领域中拨乱反正就是一种现实主义的冲击,“新写实”也是现实主义冲击,如今这种现实主义的新写作现象同样是一种冲击,是新的冲击。 杨:您的意思是说,这种新写作现象的出现,不是偶然现象,有其社会和文学发展的必然性? 秦:是的,这是评论界必须首先看到的问题。现实主义不仅仅是一种创作方法,应当把它视为一种文化精神。它是作家观察世界的方式和对待人生的态度;它不是一种固定的模式,而是一个发展过程。当前出现的新写作现象,是在社会变化的需要下,作家所作出的一种选择,更是在新的形势之下,现实主义的自身完善和向前推进。也就是说它是整个现实主义发展的一个环节,属于正在发展中的现实主义现象。 杨:批评家对这种新写作现象,在认识和评价上不尽相同,甚至完全相反。比如,有的认为它是“以较先更全面、更冷静、也更求实的眼光,以不回避的正视姿态,来看待现实关系的复杂性和某种现实问题的尖锐性”,“把文学的真实领域发掘到了一个新的层面,扩充到了一个新广度”;而有的则认为这批作品“缺乏批判现实主义的主体意识”,“未从更广阔的视界中将这种时代、社会和人的本相从形而下的描写中提升到形而上的哲学层面”,是用“生存艰难的具体描述”取代“现实主义”;有的还认为这是一种“肤浅的现实主义”,“表现出一种庸俗的乐观,有意无意给现实涂抹上一层亮色”。 秦:对文学现象的评价,缘于对生活现象的评价。是先有生活后有文学,而不是先有文学后有生活。在人与社会的概念里,严格地讲,根本就不存在一个独立的社会和一个可以自由地把自己去与这个社会相联结的独立的个人。社会是人的社会,人是社会的人,二者只有在相互的关系之中,才能被加以考虑。在一个经济转型、社会变革、充满矛盾和困惑的时期,人们对各种社会现象的看法自然会有所不同。不同的看法也会反映到文学中来,形成有差异的创作观念和评论方法。如果你认为今天的社会是在进步,而且是以一种急剧的速度向前发展,这个进步不仅是物质方面的;也是精神方面的。而社会上的各种问题都是伴随着进步出现的,而且也只能在进步的发展中获得解决,从这种现实观生发出来的创作观便是“分享艰难”。不同的现实观属于不同的理念规范和价值结构,缘于不同的内省经验。用一位西方不怎么知名的作家讲过的一段知名的话说,就是:“如果认定自己处在一个固定的世界中,我们就会抗拒改变;但若坚信这是一个流变的世界,我们就会与变动携手前进。”有人不是不懂得何为“分享艰难”吗?“分享艰难”就是在艰难之中“与变动携手前进”。 “分享艰难”是作家在文学与现实之间寻找到的一种连结方式。离开历史进程和现实生活,我们无法把握人的本性 杨:就像一部收集这些作家作品的小说集以《分享艰难》来命名一样,这批作品主要的创作思想特点,是不是也可以用“分享艰难”来概括? 秦:把它作为一种“艺术符号”是可以。它是作家在文学与现实之间寻找到的一种连结方式。关于这批作品的创作特点,我在另一篇文章中是这样概括的:“从‘零度感觉’到‘分享艰难’,说明现实主义创作从客观性开始向主观性转化。转化的特点是强调‘体验’。一是以作者自身的感受方式反映生活变化;二是对人物事件的判定趋于宽松,更强调现实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三是从对现象和过程的叙述中往往导致对人生价值和生命意义的探究。强调体验,是作家在大发展大变革、高速度快节奏的生活面前采取的一种适应性的表现方式。就作家与现实的关系而言,这既是退守又是深入,既然不能准确把握全局的脉络,便通过局部的不确定性来体验变化的状态。”这种“体验现实主义”对社会改革取一种更现实更平和的姿态和视角,既领受社会进步的成果,也分享进步过程中的艰难,可以说是转型期的社会特征在文学中的比较客观、比较真实同时又比较积极的反映。 杨:文学是人学。文学作品除了要表现现实的需要,描写生活现象以外,它需要作家有一种思想力:辨析原始的生活素材,透过现象抓住生活的本质;它还需要作家以一种精神的力量去穿透生活现象,触及人物的思想和灵魂,反映人的生存状态,展示人性本质的东西——按照有的批评家的话说,是“人性本质”、“人道主义”、“精神的阳光”、“悲剧精神”等等。可以说正是从这个角度出发,许多批评家才认为这些作品只流于展示和表现,没有深化,只停留在讲故事的水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