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B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5804(2017)06-0102-10 一、言意之辨 在英语及其他欧洲国家语言中,反讽(irony)是一个极为普通和日常性的词语,不仅含义复杂,且历史悠久。作为一种言语辞格(Figure of Speech),萨缪尔·约翰逊《英语语言词典》里的释义最为常见:反讽是“意义(meaning)和词语(word)相反的一种言说方式”,①即言与意之间有间距、差异、不一致或恰好相反。 反讽也是西方人文传统中的一个重要哲学或诗学概念。概念是哲学的开端,是思想的诗意时刻,“每个概念和个体一样有其生平和历史”②。反讽源自古希腊文化,和苏格拉底密切联系在一起,最著名的是苏格拉底式反讽(Socratic Irony)。近代以来,维柯提出反讽是人类意识的成熟状态。黑格尔将反讽界定为无限否定性的哲学范畴。反讽是德国浪漫派哲学的“修辞格”,施莱格尔强调哲学是反讽的真正故乡且交谈之处皆有反讽。克尔凯郭尔在《论反讽概念:以苏格拉底为主线》中提出“反讽是主体性最飘忽不定、最虚弱无力的显示”,且“现代的反讽首先归属伦理学”,“恰如哲学起始于疑问,一种真正的、名副其实的人的生活起始于反讽”。③这些论点影响颇为深远。20世纪上半叶,卢卡奇和“新批评”诸学者都认为,反讽是小说或诗歌、甚至所有文类的根本特质,“反讽已经从修辞手法跃升为诗学的结构原则,以及诗学阐释、意义生成的基本动力”④。20世纪后半叶,雅克·德里达、海登·怀特、约翰·塞尔、理查德·罗蒂、亚历山大·内哈马斯、赫大维等众多不同领域和流派的哲人均参与反讽概念之讨论。 在哲学领域里如何谈论反讽,究竟何谓反讽,反讽之于当代哲学有何意义,是当下反讽研究的核心关切。米克曾在《反讽指南》书中全面地梳理了反讽的各种类型:喜剧或悲剧式反讽、戏剧反讽(dramatic irony)、命运反讽(irony of fate)、浪漫派反讽、言语反讽(verbal irony)、处境反讽(situational irony)、宇宙论反讽(cosmic irony)、性情反讽(irony of character)、哲理反讽(philosophical irony)等。本文所要关注和探讨的是当代哲学与思想处境的哲理反讽,通过聚焦于理查德·罗蒂的反讽概念之重新解读,探讨一种当代思维逻辑新范式,即反讽作为柔弱思想在当代哲学领域的新内涵和新特征。在语言、意义与解释的论题域中,反讽概念不仅关涉意义与言说、语言的字面(直白)与含混性、哲学诠释的复原论与怀疑论,也直接构成对形而上学的普遍主义和基础主义的批判与反思。 二、苏格拉底式反讽 在古希腊语里,反讽(
)大意是“掩饰”或“撒谎”,其动词词根
字面意是“说、讲、谈”,
则指“伪装者、口是心非者”。⑤追溯起来,反讽最早出现于阿里斯托芬喜剧中,反讽者多指负面性的“伪装、假装、欺骗”⑥或戴面具的表演者。反讽之所以成为西方哲学的重要概念,自然归功于苏格拉底,苏格拉底是柏拉图对话的“概念性人物”。克尔凯郭尔认为,柏拉图在其哲学对话中充满诗意地“创造”了苏格拉底,而“苏格拉底的生存是反讽”。⑦反讽是作为交谈者的苏格拉底之根本品质。 在柏拉图对话里,苏格拉底屡屡被称作一个反讽者。《会饮》中,阿尔基弼亚德醉酒坦言:“我跟你们说,他(苏格拉底)把我们看得不值一文,做出愤世嫉俗的样子,一辈子都在讥嘲世人。”⑧苏格拉底一辈子都陷于一个反讽的大游戏。言下之意,这是在“讨伐”苏格拉底的反讽实在令人难堪和讨厌。在《理想国》中,苏格拉底和伙伴们围绕何谓正义的主题,彼此问答并交换意见,智者色拉叙马霍斯却不堪忍受苏格拉底的“纠缠”: “苏格拉底,你们见了什么鬼,你吹我捧,搅的什么玩意儿?如果你真是要晓得什么是正义,就不该光提问题,再以驳倒人家的回答来逞能。你才精哩!你知道提问题总比回答容易,你应自己来回答,你认为什么是正义……”我(苏格拉底)战战兢兢地说:“亲爱的色拉叙马霍斯啊,你别让我们下不了台呀。如果我跟玻勒马霍斯在来回讨论之中出了差错,那可绝对不是我们故意的……我们哪能这么傻,只管彼此讨好而不使劲搜寻它?朋友啊!我们是在实心实意地干,但是力不从心。你们这些聪明的人应该同情我们,可不能苛责我们呀!”他(色)听了我(苏)的话,一阵大笑,接着笑呵呵地说:“赫拉克勒斯作证!你使的是有名的苏格拉底式的反语法。我早就领教过了,也跟这儿的人打过招呼了——人家问你问题,你总是不愿答复,而宁愿使用讥讽或其他藏拙的办法,回避正面回答人家的问题。”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