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江先生: 拜读了你的第五封信,完全同意你关于对前见与立场问题的认识是一个阐释学的基本理论问题的观点,我们深入讨论这个问题,对阐释学理论的推进肯定大有裨益。同时,觉得你对问题的思考的确很严密,就你讨论的论域而言,也就是在你的概念体系中,认定前见与立场完全不同,这在逻辑上是自洽的。但是,如果超越了你《强制阐释论》一文自成一体的概念体系,恐怕情况就会不一样了。 十分清楚,你对“前见”(包括“视域”)与“立场”作了独特而严格的区分:“前见”是无意识的,是理解者在所处的文化传统中形成的理解文本前的知识背景和认知模式;而“立场”,是主动的、自觉的、有意识的,在理解、阐释文本前已经预先操控、决定了阐释的结论,并不惜曲解和改变文本原有的意义和逻辑,使之适合于“立场”预定的结论。你根据这个区分得出“立场”乃是导致强制阐释的真正根源的结论,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然而,如果跳出你“强制阐释论”的独特的概念体系,从一般的语义学角度来理解“立场”的话,你对“立场”的个性化阐释,就不一定具有普适性了。首先在西文中恐怕不容易被普遍认同。我查了一下英文、德文辞典,与中文“立场”一词相对应的英文词有两个:(1)standpoint,含义为立场、观点、立足点(按:这与你说立场“表示阐释者的学术站位和姿态,或者说是阐释的出发点和立足点”,倒是一致的)。同义词perspective(透视、前景、观点、看法)。例如a modern/political/theoretical standpoint。(2)position,有place(地方)、ways of sitting/standing(坐/立姿势)、situation(情势)等多种含义,其中opinion(看法)有立场义,position on sth.(观点、态度、立场),例如to declare/reconsider/shift/change your position,the party's position on education reforms,She has made her position very clear。①德文的情况也大同小异,对译“立场”一词的德文是der Standpunkt,其含义也是位置、立足点、立场、观点、见解、看法等。 这样看来,在西文中,立场与观点、见解、看法等词在含义上并无显著的区别。虽然前见在伽达默尔的阐释学中有特定的内涵,即你理解为理解活动前的某种知识准备或者认知模式,但无论如何它也还是属于见解、观点的范围,并没有与standpoint或者der Standpunkt有根本的区别。你文中所引用的伽达默尔的两句话:“即使见解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被理解”;“我们也不能盲目地坚持我们自己对于事情的前见解,假如我们想理解他人的见解的话”,也证明前见解与一般见解、观点或者立场在语义上没有根本区别。所以,你在强制阐释论的概念体系中对前见和立场所作的严格区分,我认为不容易为西方学者所理解和认同。在我看来,为了使你的“强制阐释论”在西方文论界产生影响,而不至于被误读、误解,建议“前置立场”的概念还是调换一下更好。 在中文语境中,这一点尤为重要。由于众所周知的历史和现实的原因,“立场”一词的基本含义在我国知识界和人民大众中形成了约定俗成的理解,其中意识形态性和政治性的含义无疑不可避免,所以,尽管你强调“我在《强制阐释论》中所使用的立场的含义,则的确与政治和阶级一类的概念无关”,但是并不能改变人们对立场一词含义的习惯性理解。当然,立场一词在具体使用中并不只限于政治性、阶级性的含义,还有许多其他含义。正如后期维特根斯坦所说的“语词的意义即用法(或译‘在其使用中’)”,“立场”一词的种种具体含义也显示在其不同的使用中。不妨就拿我最近一个月间所读到的三篇文章对“立场”的使用为例,对此作简要的说明: “立场”这两个字真是久违了!一讲就容易让一些人联想到“左”。当今兴讲“学术归学术,政治归政治”。然而,“学术”就不涉及立场了吗?有一句话话糙理端,叫“屁股决定大脑”,这对学术就不适用了吗?衡量学术水平,跟立场、观点、方法无关了吗?苏东坡有一首七绝脍炙人口,题目是《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其中就讲到了认识事物的立场、观点和方法,要求我们看问题要有更高的立足点,更开阔的视野,要选择最佳的视角。②显而易见,这篇文章是在政治性和意识形态性意义上使用“立场”一词的。而且,作者将立场、观点与视野、视角等词看成同义、近义词,混合、交替使用,不加区分,他还明确强调了立场与学术不可分割的密切关系。中国学术界同仁对该文如此使用“立场”一词,绝对会接受和认同的。 批评家最重要的是需要有宽容温厚的心胸,敏感细腻的感觉,以及坚定不妥协的人文立场,才能发现尚处于萌芽状态的新生艺术力量,与他们患难与共地去推动发展文学艺术。③该处对“立场”一词的使用没有突出政治性、阶级性,意识形态性也不明显,作者强调的人文立场,主要针对文艺创作和研究中众多受资本的、功利的逻辑所支配的负面现象而言的。对于文艺理论和批评来说,这种人文立场不但不会导致强制阐释,反而有利于对作品作出有创见的评论。 当张艺谋这代导演笃信世间只有物质时,当他们信奉现实主义为唯一的创作方法且把现实主义与写实主义等同起来时,当他们很少把镜头对准人性的幽微之境时,他们便拒绝了大多数高妙的存在。……事实上,在这样哗众取宠的时代,越是那些理想主义难以生存的时代,精英立场的坚持就显得弥足珍贵。众生下陷,只有其不断升高。但在中国,这样的理想主义者越来越少。电影界尤其如此。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