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总是具有一定的思想倾向性,这本来已为人们所认同。但近年由于文学创作“非理性”、“反理性”论甚嚣尘上,否定文学具有思想倾向性竟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思潮,并影响到创作界。因此,对这一问题实有重新予以深入探讨的必要。 反理性、反思想倾向性的基本观点认为,艺术都是感性的,应该跟着感觉走,不能有理性参与,艺术创作中一旦加入理性,艺术就会失败。应该说,艺术诉之于人们的感觉,它的创作也离不开创作主体的感觉。这大抵没有争议。但艺术创作中,特别是文学创作中,是否就不能有理性参与,并因此就不会有也不应有思想倾向性,便大可讨论。 在近代西方学者中,尼采的反理性主义、柏格森和克罗齐的直觉主义、弗洛伊德的“白日梦”说,都可视为文艺创作非理性的观点或为“非理性”说提供理论的根据。尼采是唯意志论和生命哲学的主要代表之一。在美学上,他认为艺术全凭直觉,与理智无关,并断言科学与道德阻碍生命意志的发扬,而艺术则应肯定和发扬生命意志。柏格森也把生命哲学与直觉主义联系在一起,强调理智的本质与生命相反。在美学上,他从直觉论出发,认为艺术是内心直觉体验的表现,艺术家创造了一种能表现生命绵延的知觉,是美的直觉,所以作家应依据人物的意识流来描写和塑造人物形象。克罗齐的美学更发展了艺术的直觉主义,主张直觉即表现即艺术,认为直觉是前逻辑的认识活动,是心灵对物的单纯审视,不追问对象的一般和共相,不涉意义与关系。弗洛伊德的《自我与本我》一书则以潜意识(即无意识)概念为基础,把文学艺术的创作看作是有如“白日梦”,而创作的动机则被归结为“性冲动”。上述反理性主义的创作理论曾为现代主义的某些艺术家所遵循,如意识流小说、荒诞派戏剧等。超现实主义的鼓吹者布列东也断言创作是“纯粹的精神的无意识活动。人们凭借它,用口头、书面或其它方式来表达思想的真实过程。在不受理性的任何控制,又没有任何美学或道德的成见时,思想在自由行动”①。而现今西方后现代主义的某些理论家认为现实世界只是一堆碎片,本来是没有意义的,人生本来就没有希望。他们主张凭感觉和本能的驱动,抓住眼前的现实享乐。对他们来说,文学创作是一种现实享乐的生活方式,是消费性、享受性地“玩”文学。因此,只要求艺术写出感觉。这种理论对我国改革开放以来成长的作家不是没有影响。应当说,有些作家还深受影响。因此,他们鼓吹要回到“前文化状态”,强调意义与价值解体,不仅要反传统,还要反语法。他们主张只停留在现象“平面”,即所谓“要削平深度”。在艺术上注重生活流、印象流、感觉流的展示。在他们的诗歌中确实只表现瞬间感觉,或表现某种梦幻,甚至小说里也没有故事,没有人物性格,没有社会的人际背景,只有片段加片段的人的感觉的描写。他们甚至把人的感觉混同于人的欲望,把文学写作变成“欲望写作”。而他们最爱写的欲望,就是追求性与金钱的欲望。在他们的作品里泛滥着性描写,或充满了对于疯狂追求金钱的描写。主张艺术非理性观点的人还曾引证马克思关于艺术掌握世界的方式与理论掌握世界的方式不同的如下论断——“整体,当它在头脑中作为思想整体而出现时,是思维着的头脑的产物,这个头脑用它所专有的方式掌握世界,而这种方式是不同于对世界的艺术的、宗教的、实践精神的掌握的”——以此证明自己的正确。 诚然,在艺术多种门类的创作中,确有许多作品的创作看不出明显的理性参与,也看不出明显的思想倾向性,其创作过程从表面上看也往往停留于感性的阶段。比如,在美术的风景画、静物画中,在某些无标题的音乐中,在许多舞蹈和杂技的表演中,情之所至,兴之所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即便是以语言符号作为表达媒介的文学作品,也确有诗歌或散文创作出于直觉与梦境,停留于表达某种感情或某种感觉的现象。 但是,个别并不能代表一般。就艺术创作特别是文学创作的整体而论,是否只停留在感性的层面,而没有理性参与,从而也不会和不应有思想倾向性呢?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确实指出艺术掌握世界的具体方式与哲学掌握世界的抽象方式是不同的。但马克思并没有认为艺术的、宗教的和实践精神掌握世界的方式就排斥理性。而且,在同一篇文章中,他讲到人类思维的两种道路,“在第一条道路上,完整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在第二条道路上,抽象的规定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②。这段话无异于指出人类有两种思维,即理论的抽象思维和艺术的形象思维。前者“完整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后者“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可见,马克思所指的两种思维虽然道路不同,而且是逆向的,但都存在“具体”与“抽象”。只不过哲学思维是从具体到抽象,而艺术思维则既能够从感性的具体形象到抽象,又能够从抽象还原为具体。 那么,在人类思维的认识过程中,感性与理性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呢? 毛泽东在《实践论》中曾指出,人类的认识过程是从感性阶段上升到理性阶段的过程。他说:“认识的感性阶段,就是感觉和印象的阶段。”理性认识的阶段则是“经过感觉而到达于思维,到达于逐步了解客观事物的内部矛盾,了解它的规律性,了解这一过程和那一过程间的内部联系,即到达于论理的认识”③。毛泽东关于人类认识过程的两个阶段论的见解,虽然没有涉及理论思维与艺术思维的区别,但他对于理性思维与感性思维的区分,与马克思的上述论见并不矛盾。 现代认识论已经证明,人的认识不仅会从感性上升到理性,而且感性与理性是互相渗透的。既不存在单纯的感性,也不存在单纯的理性。弗洛伊德虽然揭示人有潜意识和意识之分,但人的认识过程却是有意识的活动。人的感觉区别于动物的感觉就在于人的感觉是包含着、渗透着理性的认知。当你看到一张桌子,自然先感觉到它的形状,但你必然会联想到桌子与椅子不但形状不同,功能也不一样。而且在这种比较中,你脑子里还会出现一连串的桌子和椅子的形象。比较就是通向理性的抽象思维的一种,比较不离开形象,却又深入桌子与椅子的不同本质。即使潜意识中的梦境,似乎与理性无关,但梦境也有对话乃至写诗作文的现象。其中就不可能完全没有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