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79(2014)04-0068-06 笔者称为“二我差”的现象,发生在所有的“自我叙述”(homodiegesis)中。自我叙述,即我讲我的事,就是一般所谓第一人称叙述,在所有的叙述体裁中都极其常见。在小说之外的叙述体裁中,自我叙述更多,例如检讨、忏悔、日记、自传、表白等等,凡是自我叙述,就必然有这个“二我差”问题。“二我差”问题,在一百年的叙述学史上没有人讨论过,也不见于任何中外叙述学词典,自从笔者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提出这个概念后,[1]中国学界关注这一问题的学者渐渐多了起来。 一、二我差的产生 凡是叙述者显身,叙述中又讲到自己的过去,就必然产生二我差,有时这种差别表现在语言风格上,有时表现在意识上。不管是在虚构的小说中,还是在自传中,还是在口述中,一个叙述者“此我”,讲述自己作为人物的往昔,既可以用“昔我”的语言,也可以用“此我”的语言;既可以表现“昔我”的意识、经验、判断,也可以用“此我”的意识、经验、判断,这种语言或意识的差别,就是“二我差”。 在不同叙述中,“二我差”会有很大变异,有时“二我差”细微到可以忽视,有时表现强烈,有时甚至是强制性地成为叙述的基本构成要素。例如写检讨,说忏悔,表坦白,必须用“此我”的意识来否定“昔我”的“当时的意识”。在所有的自我叙述中,叙述者与人物只是在“累积身份”上是同一个人,叙述言语主体与经验主体只是可以追认地合一,例如在坦白书中,两个我是法定上合一,“此我”必须为“昔我”做的事负法律责任,承担惩罚。但是在叙述中,“昔我”并不具有充分主体性,因为不是此刻的讲述行为者,不是叙述意识的源头。法律无法惩罚“昔我”,而必须依照“此我”主体的状况进行判决。这就是“坦白从宽”“将功抵罪”的叙述学基础:在主体的充分性上,“此我”已经替代“昔我”。 在隐身叙述者的叙述(即所谓“第三人称叙述”)中,叙述主体与人物的被叙述主体,本来就是分割的,不会出现不同的“我”既合一又分离的张力。在第一人称叙述中,叙述者“我”与人物“我”是同一个人,又不是同一个人。叙述者“我”出现在后,在“叙述现在”,人物“我”出现在前,在“被叙述往日”,此刻的我是叙述者,讲述过去的我的故事。莫言小说《红高粱家族》中“我”为叙述者讲述爷爷奶奶那一辈发生的故事,彼时有无“我”这个人物,并不是小说叙述的必须条件:“有人说这个放羊的男孩就是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写作时间与阅读时间处于经验世界时间轴上,与纪实型叙述事件有关,与虚构叙述时间无关。写作时间与接收时间,处于作者读者的世界中,它们也都是文本之外的,这点不难理解。对于文字图画等记录类叙述而言,写作时间必定后于被叙述的时间。 由此,在所有的自我讲述中,赫然出现了两个甚至一连串完全不同的“我”。似乎叙述者“我”在讲的不是自己的故事,而是几个不同的叫做“我”的别人的故事。有时,甚至叙述的语言都不再是叙述者的语言,而是人物的语言,这是有可能出现人物“我”抢叙述者“我”的话。这两个“我”的间距,笔者称之为“二我差”。 二、“此我”与“昔我”争夺话语权 “二我差”不是一个稀罕物,中国现代文学的经典著作经常是“二我差”的最好例子。鲁迅《伤逝》中有一段两种声音的混杂: 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冰的针刺着我的灵魂,使我永远苦于麻木的疼痛。生活的路还有很多,我也还没有忘却翅子的扇动,我想。——我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 第一句是人物涓生的语言,当时他跟子君提出分手的时候是带有一点开拓新生活的勇气的。第二句是叙述者“此我”对“昔我”的感受和评价,叙述者“我”知道后来子君自杀了,所以“我”“自责,忏悔了”。 “此我”的忏悔心理,也出现在朱自清的自传散文《背影》中,朱自清《背影》中有这样一段: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点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太不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座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只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文中用两个表示时间的词语“那时”,分开叙述自我与经验自我,使得叙述与故事本身有了一种间距。所有的“自我叙述”的结构通则是,一个成熟的“我”,回忆少不更事的“我”如何在人世的风雨中经受磨炼,最后认识到人生真谛。成熟的我作为叙述者当然有权力也有必要对这成长过程作评论、干预和控制;作为人物的“我”,渐渐成长,要去掉身上许多缺点,免不了要被成熟的“我”评论并且嘲弄。 鲁迅的名著《故乡》中大家熟悉的段落:“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亲告诉我,闰土来了,我便飞跑地去看。(这是小时候的“昔我”)他正在厨房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顶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用圈子将他套住了。(这是叙述者“此我”的回忆解释,是昔日的我并不太理解的家庭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