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性直观是康德哲学中的一个重要范畴,对于此后的德国古典哲学和现象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不过,康德本人却明确主张,人类只具有感性直观能力,不具有智性直观能力。那么,他的这一范畴何以仍然被后来的哲学家所重视呢?我以为秘密就在康德的美学之中。通过对于审美经验的探究,康德实际上变相地肯定了人类的智性直观能力,并对这种能力的内在机制进行了初步的探究,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确立了这一范畴的认识论地位。 一 从哲学史上来看,智性直观这一概念并不是康德的发明,古希腊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及近代的笛卡尔、斯宾诺莎、莱布尼茨等理性主义者,都主张人类具有智性直观或理性直观能力,并且将其视为最高级的理性能力①。那么,康德为什么要颠覆这一传统呢?这是因为在他看来,人类只具有感性和知性这两种认识能力,其中感性是被动的、接受性的,知性则是主动的、自发性的。因此,如果知性能够直观,那就意味着知性能够通过自己的直观创造出对象,因为如果对象在直观之前就已经存在,那么知性就变成接受性的了。这就是说,智性直观乃是一种创造性的认识能力,这种能力显然是人类所不具备的。用康德的话说,“一种知性,假如在其中通过自我意识同时就被给予了一切杂多,那么这种知性就会是在直观了;我们的知性却只能思维,而必须在感官中去寻求直观”②。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康德宣称:“我们的本性导致了,直观永远只能是感性的,也就是只包含我们为对象所刺激的那种方式。相反,对感性直观对象进行思维的能力就是知性。”“知性不能直观,感官不能思维。只有从它们的互相结合中才能产生出知识来。”③ 尽管康德否定人类具有智性直观能力,但却不妨碍他对其做进一步的思考,因为在他看来,这种能力本身并不是不可能存在的。他在做出“直观永远只能是感性的”这一断言的时候,特意在前面加了“我们的本性导致了”这一修饰语,也就是说只有对人类这种存在物来说,直观才只能是感性而不能是知性的。反过来,如果一种存在物具有比人类更高级的本性,那就完全可能具备智性直观能力了。那么,人类的本性究竟是什么呢?这就是人类存在的有限性。康德认为,人类是一种不独立的存在者,它必须依赖于其他现成的存在物才能存在,因此,人类只能被动地直观现成存在物,而不可能主动地创造存在物。反过来,如果一种存在物具备了无限性,那么它就不需要依赖于其他存在物,相反,其他事物却是由它创造出来的,因而也就具备了智性直观能力。正是因此,康德宣称:“这种智性直观……看来只应属于原始存在者,而永远不属于一个按其存有及按其直观(在对被给予客体的关系中规定其存有的那个直观)都是不独立的存在者。”④这里所说的“不独立的存在者”显然是指人类,而“原始存在者”则是指神或者上帝。《圣经》里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便是这种智性直观的典型例证。 通过把智性直观归结为神或上帝才具有的直观能力,康德就把这一范畴从认识论之中排除出去了。然而在《判断力批判》中,他的这种立场却发生了动摇,因为他把反思判断力说成是一种智性直观能力。按照他的说法,“一般判断力是把特殊思考为包含在普遍之下的能力。如果普遍的东西(规则、原则、规律)被给予了,那么把特殊归摄于它们之下的那个判断力(即使它作为先验的判断力先天地指定了惟有依此才能归摄到那个普遍之下的那些条件)就是规定性的。但如果只有特殊被给予了,判断力必须为此去寻求普遍,那么这种判断力就只是反思性的”⑤。从这段话来看,反思判断一方面是一种直观行为,因为按照康德的观点,直观就是和对象直接发生关系的能力,既然反思判断是直接从特殊对象出发的,因此当然就具有直观性;另一方面,反思判断又是一种知性行为,因为它不是像感性活动那样只是产生个别表象,而是要寻找某种普遍的法则和规律。这两种因素综合起来,自然就使反思判断成了一种智性直观活动。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许多学者认为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重新肯定了人类的智性直观能力。叶秀山就曾经指出:“我们都知道,在知识论里,康德否认有‘理智性的直观’的存在,因为他从二元论立场出发,认为理智与感觉各有来源,所以知识不可能是绝对的,所谓‘绝对知识’(形而上学)只是一种‘理念’,而‘理念’是找不到直觉作根据的;但是,我们觉得,在情感判断领域里,在鉴赏判断中,在对美的欣赏中,康德应该承认‘理智的直觉’的合法权利。”⑥杨祖陶更是明确宣称:“反思判断力实质上代表着一种新的思维方式,其特点就是从特殊中去发现普遍,或把普遍本身看做是特殊的,这就超越了他一贯强调的直观与知性的对立,使反思判断力成了一种‘直观的知性’或‘知性的直观’。”⑦ 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康德本人却似乎并不认同这一观点。他在谈到目的性判断力时指出:“我们的知性是一种概念的能力,即一种推论性的知性,然而对它说来,在自然中提供给它并能够被纳入它的概念之下来的那个特殊的东西可能是哪些以及如何各不相同,这却必须是偶然的。但由于属于认识的毕竟也有直观,而一种直观的完全自发性的能力就会是一种与感性区别开来并完全不依赖于感性的认识能力,因而就会是在最普遍含义上的知性:所以我们也可以思维一种直觉的知性,这种知性不是(通过概念)从普遍进向特殊并这样达到个别,对它来说自然在其产物中按照特殊的规律而与知性协调一致的那种偶然性是不会遇到的,这种偶然性使我们的知性极其难于把自然产物的多样性纳入到知识的统一中来;这是一件我们的知性只有通过自然特征与我们的概念能力的非常偶然的协和一致才能完成的工作,但一种直观的知性就不需要这样做。”⑧从这里可以看出,康德把知性区分为推论的和直观的两种形式,这与他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把直观区分为感性的和智性的正好相对。不过,康德在认识论中否定人类具有智性直观能力,在目的论中同样否定人类具有直观的知性,这从他把“我们的知性”称作“推论性的”就可以明显地看出来。在这里,直观的知性同样不为人类所有,而是属于原始存在者的,因此他又将其称为“原型的知性”。由于知性的直观和直观的知性完全是同一种认识能力,因此认为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重新肯定了人类的智性直观能力,显然是一种不应有的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