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精神分裂症分析 法国哲学家吉尔·德勒兹和心理学家费里克斯·伽塔利1972年出版《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症》上卷《反俄狄浦斯》,1980年又出下卷《千高原》。这两部著作的影响远超过了后精神分析批评,可谓振聋发聩,它们围绕弗洛伊德欲望概念的重新界说,形成了精神分析学中的“精神分裂症分析”(schizoanalysis)学派。精神分裂症分析的提出,一方面有伽塔利的临床经验基础,一方面又有德勒兹的哲学和政治学视野。它深入被视为万变不变之精神病动因的俄狄浦斯情结,针对将此情结视为精神分析万能钥匙的弗洛伊德传统,反过来挖掘其中被掩盖被忽略的资本主义制度压迫因素。所以精神分裂症分析的第一个使命,就是挣脱俄狄浦斯的铁项圈,也就是权力的压迫,把被压制的欲望解放出来。这是一个破解神秘的政治使命,它把欲望重新解放到光天白日之下,使它们不再受任何信仰的束缚,从方方面面激发出反俄狄浦斯的力量,搅乱一切编码、制码的企图,而向四面八方逃窜:比如不再囿于父亲、母亲和我的三角关系,那是孤儿;不再囿于信仰,那是无神论者;不再囿于习俗和领土,那是游牧者。 为什么要关注精神分裂症?在德勒兹和伽塔利看来,弗洛伊德的无意识是一个资本主义的建构,因为传统精神分析是将无意识和欲望界说为匮乏。如是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和欲望,就成为权利关系的一种内在机制,换言之,成为家庭中实施资本主义压抑的一个产品。故此精神分裂症分析,就是打破权力和制度的压迫机制,针锋相对地建构一种新的集体主体,唯其如此,才有望医治人类的疾病。在德勒兹和伽塔利看来,资本主义着实已经让人类病入膏肓了。 从《反俄狄浦斯》到《千高原》,德勒兹与伽塔利的合作应是哲学和临床精神病学的天作之合。德勒兹是哲学教授,著述亦多涉及文学和电影。在曾经风靡世界的后现代“法国理论”中,德勒兹影响最大的即是他同伽塔利合撰的这两本大著。他1968年出版的哲学代表作《差异与重复》,反倒是相形失色。然而他著述中较少被“美国化”的部分,今日在法国已经成为最被文学界看好的理论源泉。福柯曾经说过20世纪是德勒兹的世纪,而且给《反俄狄浦斯》写了一个序言。德勒兹本人也醉心福柯理论,曾经在他执教的万森大学专门讲授福柯。两人的这份情谊,值得学界多多关注。伽塔利是临床分析精神病学家,也是符号学家。20世纪50年代他曾师从拉康学习精神分析,之后直到1992年去世,一直在拉康的学生、精神分析学家让·乌利(Jean Oury)掌管的拉波德(La Borde)诊所就职。这是一个著名的实验性精神病疗养院,有大量哲学、心理学、人类学和社会工作的学生在这里实习交流。伽塔利同德勒兹的合作始于1969年开始撰写《反俄狄浦斯》,两人视利比多为先于表征与生产的一股潜流。精神分裂症分析,便是意在重新建构一个无意识,一个欲望。 福柯为《反俄狄浦斯》撰写的序言,大体交代了此书的写作背景。福柯开篇就将1945年到1965年这二十年间的欧洲风习归为三个方面:其一是正确地思想、讲究政治话语风格、讲究知识伦理学;其二是读马克思,同时不要忘记弗洛伊德;其三是顶礼膜拜指意系统,确切地说是膜拜能指。这三个方面也是彼时学术的充分和必要条件,唯其如此,有关自我和时代的真理方可望得到言说。1965年之后是革命的岁月,马克思和弗洛伊德一并燃烧在熊熊烈火之中。这样来看,《反俄狄浦斯》的面世以汗漫无边的旁征博引风格,以及临床医学与后现代哲学的前无古人的成功结合,不仅是对过去的一个回顾,特别是对弗洛伊德的反思,更是对未来的一种展望。 具体而言,福柯认为,《反俄狄浦斯》是针对三个敌手展开论争的。分别是:其一,政治禁欲主义者、不可救药的好战分子、理论恐怖主义者以及政治和政治话语纯粹秩序的保护者。他们是革命的官僚和真理的公仆。其二,精神分析学家和各式各样的符号学家,他们是可怜巴巴的欲望的技术人员,将丰富多彩的欲望削足适履,填充到结构和匮乏的双重法则之中。其三,法西斯主义。这是战略上的大敌,相比起来,前面两个敌人还是战术层面上的对手。不光是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主义,还有我们所有人身上的法西斯主义,它在我们的头脑里,在我们的日常行为之中,是致使我们热爱权力,反过来渴望压迫我们、剥削我们的东西。要之,《反俄狄浦斯》是一本什么样的书?福柯说: 我要说,《反俄狄浦斯》(但愿它的两位作者原谅我)是一部伦理著作,是长期以来,第一部用法语写成的伦理书(或许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它的成功并不限于它读者众多:反俄狄浦斯姿态已经成为一种生命风格,一种思想和生活的方式)。如何避免成为法西斯主义者,即便而且特别是当你自信是个革命战士的时候?如何从我们的言语、行为,我们的喜怒哀乐当中去除法西斯主义?基督教道德家寻出了深藏在我们灵魂之中的肉体踪迹。德勒兹和伽塔利,就其所为,则是在身体中追踪法西斯主义的蛛丝马迹。① 福柯以《反俄狄浦斯》所关注的核心问题为法西斯主义的蔓延,它是存在于每一个现代人头脑和行为之中的法西斯主义潜流,这潜流使人热衷于追逐权力,使人无止境地欲求那些在支配着我们、剥削着我们的东西。所以,法西斯主义是现代权力的终极形式,是资本主义在经济和政治上再范域化的努力。很显然,福柯将以权力为中心的一切陈规陋习都归结为法西斯主义。在他看来,德勒兹和伽塔利的这本大著,就是这样一部从身体、欲望和家庭出发展开反传统工程的宣战书。就像大多数读者可以体味到的那样,这也是当年尼采担负过的历史使命,而如今它的名字叫做“精神分裂症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