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阅读活动有着人们习见而不察的序次性,这种序次性建立在文学作为动态过程的根本性质之上。以这种序次性为前提,文学本文展开了非序次或反序次的一系列艺术形式技法。序次性与反序次性的矛盾运动召唤产生了贯穿文学微观阅读全过程的读者游移视点。通过游移视点的运作,阅读序次性与本文反序次性相互作用,相反相成,终而达到完美交融,臻于艺术形式创造与审美感受的崭新境界。 一、文学阅读的序次性及内化过程性 文学作为动态的历时性的过程,既包括宏观的整体历史发展中意义的不断集合(即文学的历史性),又包括微观的每一读者在阅读活动中的动态运作(即文学的过程性)。在微观的具体阅读活动中,这种动态特点表现为阅读的序次性和主体的内化过程性。 文学作品的阅读不同于对具有外在形体的现实物体的观察,也不同于建筑、绘画、雕塑等其他艺术种类的艺术鉴赏,可以具有一目了然、顿见整体、浑然于心的对全局的瞬间体察和直观把握,从而由整体达于部分,再由部分返归整体。文学以语词为媒介,在感知方式上它具有语言艺术独特的间接性特征。作为符号,它必须俟诸读者想象的再度转换。所以,在文学阅读中,读者的内在主体结构对本文的解读一般都有一个在时间上前后相续的过程,都必须经历由词而句而段而章达于全体的由部分到整体的阅读运作程序。 现象学美学家、批评家罗曼·英伽登认为:“对文学作品的理解,发生而且必须发生在一系列连续的时间阶段中,这些时间阶段是互相综合地联系的。”〔1 〕接受美学理论家沃尔夫冈·伊瑟尔吸取了英伽登的这一思想,他指出,在文学阅读中“整体本文的各个部分绝不可能在任何一个短暂的瞬间被同时感知……只能通过对不同序次的段落依次逐一阅读的方式来进行想象。”〔2〕在阅读中, 即使极通俗的武打小说,引你不忍释手,你也只能一行一行、一页一页地读下去。根据感觉心理学家在印刷页的阅读方面所做的深入研究(诸如李乔多、佐特勒、孙思等人的研究),〔3〕在连续阅读中,眼睛注意的焦点每行不得超过2到3个, 而且阅读中眼睛停留或专注于每一个个别字母的情形且在物理上也是不可能的,读者只能处在一种阅读的思想流中,依据读到的不同序次的段落去逐一展开想象。美国批评家斯坦利·费史也注意到了读者在阅读的时间顺序中反应的“特别重要”性,他说:“阅读经验是时间上的流动,因而,读者是按照这种时间的流动作出反应,而非针对整个句子作出反应。这也就是说,不论话语长短如何,读者总是在某一时点上读到第一个词,然后第二个,然后第三个,如此下去。记录读者身上发生的事即记录在该点上发生的事。”〔4 〕这就构成了文学阅读的第一个基本事实:我称之为阅读的序次性。 如果说对有形物体或造型艺术的感知,是要主体站在对象的外面去观看、掌握、把握,那么对文学本文的阅读,读者只能身处其中,入乎其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现象学批评家乔治·普莱曾生动地描述过这种区别:“买个花瓶带回家,放在你的桌上或壁炉台上,过了一会,它就使自己成为你家庭陈设的一部分。但它并不因此有所变化,还是个花瓶。可是,带回本书,你会发现它在提供、打开自身。……一本书不是关闭在它的外形内,不是幽禁在城堡里,它只要求存在于自身之中。总之,在和一本书的遭遇中,那最不同一般的事实就是你和它之间障碍的消除。你处于它之中;它处于你之中;不再有外在或内在。”〔5 〕普莱强调了读者深入本文里层,在相互包含、溶浸中进行阅读感受的特点。伊瑟尔也反对那种以外在的主体——客体感知方式来框定文学中“读者——本文”的交流。他认为文学阅读“有别于那种一般可以直接观察得到,或者至少能够设想得出其整体的既定客体……因此,本文与读者的关系是截然不同于那种既定客体与观察者之间的关系的。”〔6 〕伊瑟尔认为,文学阅读中本文与读者间的关系是一种“主体——主体”之间的结构。而阅读作为一种事件要求读者亲身参与其中。这就构成了文学阅读中的第二个基本事实,我称之为文学的“内化过程性”。这不同于读者面对可以确指的实存对象(如瓷瓶之类艺术品或真实物体)所展开的艺术鉴赏而是指读者主体思维在阅读中一直处在亲身参与创造的生成和转化中。 试读李贺游仙诗《天上谣》: 天河夜转漂四星,银浦流云学水声。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佩缨。 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 粉霞红绶藕丝裙,青洲步拾兰苕春。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7〕 我们读到:一个睛朗的夜晚,诗人游目天河,被璀璨的群星所眩迷,于是游心呈意,飞展想象之神,游历绚丽的天上世界,先是漫步月宫看见桂花纷披,仙女采花,装进香囊垂挂;继而,我们看到嫁给萧史的弄玉正卷起窗帘,观赏晨景,窗前梧桐上立着引他们飞升天堂的神鸟;放眼远观,只见仙人王子晋正吹着细长的笙管,驱使神龙翻耕烟云,播种瑶草;回头再望,一群艳服仙女,漫步青洲正在寻芳拾翠……在这里,我们看到,读诗不同于观画,它只能一句句地读,在阅读中通过想象将文字再度转换为艺术情景。那种一目十行、一瞥之间了然于心的说法只是文学中的夸张。读者只有一句句依次进入诗中,才可能把握和理解诗的语义;只有一个情景一个情景地转换,才能逐次呈现诗中的一个个意象,最终建构出该诗的审美对象(意境),体验出该诗更为深远的意味:天上人间、沧海桑田的人世感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