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的承诺——当代文化境遇中的艺术策略 王德胜 这是一个“先锋”大逃亡的艺术时代。 如同在一个足球场中,竞技的双方队员纷纷退守后场,在自家大门前充当来回游走的护门“后卫”;曾经激烈拚杀争抢的中场变得异乎寻常的风平浪静,场外的观众则在默默等待终场的哨声…… 这是一个超出一般艺术经验的文化问题,就象90年代中国社会的每一个问题都不纯是经验批评的对象一样,对于90年代的中国艺术来说,一般经验的艺术批评方式已经不足以说明问题的症结。在80年代的各路艺术“先锋”已成为“历史中的英雄”之时,我们所面临的乃是一种在根本上呈现为深刻的策略性转换的文化/艺术景观。 这里,我们遇到了一个无法回避的文化事实:80年代未中国人文化理想、价值意识的大面积冲突和裂变,客观上造成了一条文化/艺术的大裂隙、一条无法缝合的精神裂隙。在裂隙两边,一者是80年代以知识分子激进社会/政治批判为话语形式的“先锋”艺术实践,一者是以90年代中国大众(市民)文化意识为自身精神/价值构建的“后卫”艺术的保守主义姿态。这是两个不同的艺术话语系统,而艺术话语的分裂则表征了意识形态话语的两相差别。 毫无疑问,整个80年代中国文化的实践进程,实际是以觉醒后的知识分子及其“精英文化意识”为核心的。知识分子以其秉承传统而来的社会/政治批判理性,对中国社会、中国文化,包括中国人的精神心灵,展开了一场汪洋恣肆的价值批判和重估;他们站在文化批判的前沿,以建筑在知识分子自身文化精神追求、价值意识和批判理性基础上的“精英文化意识”,横扫着历史与现实中的沉沦与病变,企图重新构架当代中国的文化秩序和当代中国人的精神“乌托邦”。高歌猛进的文化开放运动充分助长了8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的这种激进批判姿态。在其鼓噪下,艺术家们大多标举“先锋”旗帜,果决地开始了80年代中国艺术的激进行程:一方面充分调动、张扬自身在艺术文体革命上的热情,大量运用抽象、非叙事性的艺术语言来诠释自由的艺术观念——《星星美展》(1979)、《前进中的中国青年美展》(1985)、《当代中国油画展》(1986)、《中国现代艺术大展》(1989)等的一次次亮相,以及《一个和八个》、《黄土地》、《红高粱》等在电影影像语言的形式化方面的追求,在历经浩劫的中国艺术内部制造了文体革命的多元诱惑;另方面,在文体革命的背后,80年代艺术又强烈地表现为对一元社会/政治体制及其意识形态的正面反抗和冲决,浩荡洋溢了8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社会/政治批判热情,并以此设计出自身一系列具有特定意识形态批判性质的话语实践。 然而,随着以知识分子“精英文化意识”而建筑起来的整个80年代中国文化批判运动的幻灭,80年代中国艺术和艺术家们的“乌托邦”冲动也变得相当无奈和落寞——当艺术以主流意识形态为自身正面批判对象,有意识、赤裸裸地介入主流文化的中心之地,它在当代中国文化特殊语境中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这种情形,固然反映了主流意识形态之严厉性,同时也深刻地反映出知识分子的激进社会/政治批判意图的“先天不足”及其策略性的失误。 所以,文化上的冲突和裂变,既宣告了知识分子激进批判实践的非现实性,而且宣告了80年代中国艺术“先锋”实践进程的戛然中断——其实,1989年2月,当中国美术馆传来《中国现代艺术大展》的那声枪响,就已经作出了一种宣告。 相反,进入90年代,面对那条无法缝合的精神裂隙,艺术和艺术家似在短暂的“无语”之后,重新以一种新的文化姿态登台亮相。这里,有一个很好的例子可以说明这一点: 1991年7月,一批出生于60年代的年轻画家在北京的中国历史博物馆组织了一次《新生代艺术展》。他们推出“画画就是画画,活儿要地道”的艺术口号,直言“观念的东西已令人厌倦,艺术家要回到自己确切的不夸张的生活中”。从这里面,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建立在艺术家个人确曾经历过的生活经验基础上的艺术倾向,一种以画面所渲染的对于日常生活的大众化态度。如果说,80年代的各种“新潮绘画”的“先锋性”所仰重的是崇高的价值理性和艺术中的精神启蒙话语,那么“新生代”所背弃的则正是这种艺术和艺术家对个人生活意义的观念性理解和自我英雄主义崇拜;如果说,80年代“新潮绘画”以“先锋”姿态所守持的,是以非叙事性的抽象艺术语言来对主流意识形态的叙事性主题进行极端的政治反拨,那么“新生代绘画”所完成的,就是从社会/政治批判的前沿位置向具有“文化保守主义”意味的艺术“后卫”的退守。在这种退守中,曾经被“新潮”画家所抛却的写实性话语,重新又回到了“新生代”的艺术本文中:无论是超级写实的倾向(如王浩、韦蓉和刘丽萍)、表现式的写实倾向(如王玉平、陈淑霞和李辰)还是新闻式的写实倾向(如刘晓东、赵半狄、宋永红),其基本的话语形式都是从各个方面贴近——不作判断、不作主动选择地贴近——生活。极端的“写实主义”态度不仅成为艺术家个人的一种日常感受和实际行为,而且独特地表现为完全背离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并体现大众生活的自由兴趣的作品本文——只重生活形式而不问津其内容及内容中的“出场”的意识形态企图;内容是可以任意选择的,并且就是我们正在经历的一切,就是我们此刻“活着”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