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艺术理论的建设和发展,应该密切关注文学、艺术的实际存在状态及其已然或可能发生的变化。这样一个浅近的道理大约谁都不会怀疑。然而,当下正在我们身边发生的艺术世界总体格局的巨大变化却又常常为我们视而不见。这不能不带来诸多理论上的遗憾。描述艺术世界所发生的这种基本格局的变化,阐明这种变化所具有的理论意义,在理论建构中给予积极的回应,势必引起文学艺术研究者广泛的兴趣和思考。 我所说的艺术世界基本格局的变化,主要指艺术中出现的这样一种崭新状态:在整整一个世纪以前的1895年,人类创造了电影。此后不久,电影便以其丰富多样的艺术可能性和崭新的审美特征成为“第十位缪斯”昂然走进艺术殿堂,并成为一门最具国际性和最有影响的大众化的艺术种类;本世纪三十年代,人类又发明了电视技术,这一技术在二战以后获得迅速发展,成为今日最大众化的传播方式。在电视传播技术基础上形成的电视艺术作为“第十一位缪斯”成为艺术家族的新的一员,它给艺术世界带来的影响和冲击更其巨大。总之,由现代科学技术所催生的电影艺术和电视艺术,已极大地改变了昔日艺术世界的总体格局。而这种状态在我国的出现尽管有些姗姗来迟,但随着最近十几年我国电视的高速普及,电视文化和电视艺术的迅猛发展,也已日益呈现出鲜明的轮廓。 在电影和电视艺术尚未流行和普及之前,近、现代艺术世界的基本格局无疑是以文学为中心的。这一点无论是在西方还是在东方的中国,概莫能外。我们可以从如下四个方面来描述一下艺术世界的上述格局。首先,那时在艺术领域导引潮流、先声夺人的艺术旗帜、精神领袖大都是由当时著名的文学大师所高举、所担当的,象文艺复兴时代的但丁、拉伯雷、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法国古典主义时期的高乃依、莫里哀,以及浪漫主义大师雨果、批判现实主义大师巴尔扎克、自然主义大师左拉。德国狂飙突进运动中的席勒与歌德,英国浪漫派运动中的拜伦、雪莱和批判现实主义的代表狄更斯,俄国文学中的普希金、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及后来的高尔基等等,无不是一定时期某一民族艺术精神的体现者、引导者。在中国,近代以来,谴责小说、革命小说及后来的文学革命的主将们也同样担当了艺术领域的旗手的角色,特别是五四以后,鲁迅、郭沫若更成为艺术界乃至精神界开路的先锋和领袖。其次,在当时各种艺术门类所创造的形形色色的作品中,艺术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作品也大都是那些著名文学大师所建构的艺术丰碑(我们不排除某些个别的例外现象)。这只要略略举出上述那些文学大师们的代表作及其在当时艺术界的影响,便不难理解。再次,从当时艺术世界各种艺术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情形来看,我们不难发现这样一个矢量,即文学对于其他艺术门类的作用和影响远远大于来自其他艺术门类对于文学的作用和影响。这无论是从艺术精神、艺术思潮、风格、流派的影响关系,还是从主题、题材、人物、情调的借用、改造以至名著的改编来看,在诸艺术中,还没有哪一种艺术可以象文学那样对其他艺术门类产生如此巨大而显著的影响。第四,从艺术受众的绝对数量以及在各艺术种类的受众人数比例、艺术接受所覆盖的受众层面等方面来看,可以说,文学的影响也远远大于其他诸种个别艺术形式。 假如我们上面所作的分析、描述是大体可以接受的话,那么,以往艺术世界中以文学为中心的基本格局,大约就不会有人怀疑了。而艺术世界的这一基本景观在文学、艺术的理论研究中也就不能不有所反映,不能不留下“文学中心论”的深刻烙印。其标志是: 第一,在各个别艺术门类中,有关文学的研究著作包括文学理论或“诗学”著作,文学批评和文学史著作,无论是从数量、质量还是影响来看,都要远远超出其他各个别艺术门类的研究。 第二,在那些有影响的美学家、艺术哲学家、艺术理论家们的艺术理论著作中,除少数人把其他某种艺术推向艺术等级系列中的最高峰(如达·芬奇通过对绘画与诗和音乐、雕塑的比较,认为绘画是最高级的艺术;叔本华和尼采则认为音乐是艺术中真正的顶峰,等等)之外,占统治地位的意见还是把文学或“诗”(在西方,诗有时泛指文学,有时特指与散文相区别的韵文)置于艺术世界的中心或峰巅。康德明确认为:“在一切艺术里诗的艺术占着最高的等级”(《判断力批判》上卷,第173页);黑格尔则把艺术划分为三大类型(象征型、古典型、 浪漫型),并将诗艺术置于其浪漫型艺术自身三个等级(绘画、音乐、诗)中的最高阶段。在诗艺术中,他又划分出三个类别,即史诗、抒情诗、戏剧体诗,对戏剧体诗给予了更高的地位。但是,应该看到,黑格尔在这里并没有象人们后来做的那样,把戏剧视为艺术家族中独立的、重要的、与音乐、美术、文学相并列的特殊门类,而是把它视为诗即文学属下的一个次一级的类别。因此,他对戏剧的重视,不如说仍是文学中心论的一种具体形式。至于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艺术理论家别、车、杜等人的文学中心主义倾向,更是十分明显,无需赘述。应该说,这种文学中心论的倾向在我国近、现代的美学、文艺理论与批评中也是十分明显的。 然而,上述那种以文学为中心的艺术格局在人类即将告别二十世纪、迎来新世纪曙光的今天仍然没有变化、依然故我地持续着吗?只要正视现实,做一些具体、细微的观察、描述,大约就不会看不到,艺术世界的基本格局已经或正在发生重大的变化,文学的中心或统治的地位已经或正在发生动摇和倾覆。 实际上,早在电影作为一门艺术登上历史舞台并逐渐普及、流行之际,它即已对以文学为中心的艺术格局带来一股颇为强劲的冲击波。在国外,有的学者就认为,电影已经成为“从社会角度看是当代最重要、最有影响的艺术”([法]马赛尔·马尔丹:《电影语言》);还有的学者认为:“无论怎么说,电影的出现正在对小说产生极大的影响,文学在竞争中被打败了。”([日]桑原武夫《文学序说》)尽管在我们看来,笼统地说文学被电影打败,未必确切,多少有些夸大其辞,文学被电影“打败”的也许只是某些个别的方面,如受众的数量、描写的具体、细致,艺术传达的综合性和多种可能性,等,但是,在电视尚未普及之前电影作为一门最有影响,最大众化的艺术,已经对传统的艺术格局形成强大的冲击,却是不能不予以正视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