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处于困境,文学面临危机,文学已经衰落……这类言论可谓老生常谈,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当今文学的真实境况。困境与顺境、危机与生机、衰落与繁荣通常是交替或并存的,从古至今,文学不断地自我调整、改良,有很强的灵活性、适应性和生命力,何曾沦落到消亡(终结)的地步?文学消亡论令人不爽,作为热门话题,却也体现了人们对文学未来的关注和对文学命运的担忧。这个话题,在台湾、香港早有论及,在国外则由来已久。 一 1992年9月3日,台湾《联合文学》月刊主办“文学的未来”座谈会,有几位小说家和文学评论家到会,对文学的未来加以预测,提出一些悲观或乐观的看法,没有直接得出文学消亡的结论。① 1992年9月12至14日,台湾《联合报》刊出以“文学又死了吗”为题的座谈纪实,“文学会不会死亡”是与会人士共同关心的问题。1992年11月3日,香港岭南学院召开“文学的将来及华文文学的前途”讨论会,议题包括“文学会不会死亡”,有几篇发言稿陆续发表在《香港文学》1993年1月号、5月号,《香港文学》的几位读者也撰文参与讨论。《香港文学》主编刘以鬯猜测道:文学会死,也不会死。他明知这种讲法是自相矛盾、不合逻辑的,却仍担忧事情会有这样的发展,他对“文学会被电视淘汰”的说法不以为然,认为电视既然不能淘汰电影,电视、电影也不会淘汰文学,他担心文学可能会被文学淘汰。也就是说,严肃文学可能会被垃圾文学淘汰。他忧虑地说,严肃文学已被逼在壁角,这种情形要是不改变的话,严肃文学终有一天会死亡,到那时,文学商品就会戴上文学的假面具,填补严肃文学留下的空位。② 刘以鬯的猜测使内地读者刘介民颇有感触,他想起韦勒克(Wellek)提到的“文学末日”、“文学之死”、“文化穷途”等语,在批评现代社会淫靡虚浮、价值颠倒、是非混淆的弊端时,他乐观地指出:商品文学、低级庸俗文学不能替代严肃的纯文学,文学商品也不会带上文学的假面填补严肃文学留下的空位,对文学受到现代科技、影视的冲击大可不必过分担忧,影视不会代替文学。③ 对严肃的纯文学的未来,我们不乏乐观的理由,但这不是盲目或无条件的,因为严肃文学或许到了需要人们全力保护和支持的时候,不能任其在危机中自生自灭。刘以鬯所担忧的文学会死,也就是严肃文学会死。这种担忧既不必过度,也难以消除。香港学者黄维樑在《信报》上强调文学不但受到影视媒体的威胁,还受到其他文化活动的威胁,他说:“虽然文学仍然存在于文学史、文化史,存在于图书馆、大学讲堂,存在于书店,存在于还存在的文学期刊;不过,社会愈富裕,读文学的人就愈少,已成为现代的一条定律了。”④ 早年在香港生活和写作的“沙爹诗人”原甸更是直截了当地写道:“我们的诗死了/死在电视机前/死在‘功夫’的拳头下/死在造爱的镜头边/死在武侠小说的剑锋上/死在言情小说的泪水和唇膏里/死在新潮音乐的噪声中……”⑤ 据说近年香港的情况是,纯文学的读者不多,批评家更是少之又少,商品化的社会使纯文学的作品走向绝境,因为香港的读者大多都被影视艺术和漫画作品吸引过去了,即使还有的话,也热衷于通俗文学或武侠小说、言情小说、历史小说和科幻小说,或钻研于实用书籍如家庭实用知识这类读物,或沉迷于垃圾文学如诲淫诲盗、渲染色情暴力的劳什子,还有狗经马经这类当代必不可少的都市文化。⑥ 显然,加强创作力量,提高作品魅力,培养读者群,是严肃文学的当务之急,这需要很多人、很多部门长期不懈的努力。 香港作家王一桃对刘以鬯“文学会死,也不会死”的猜测作出回应,他说:如果社会见死不救,作家坐以待斃,文学就会死;相反,如果社会和作家都正视问题,面对现实,努力摆脱目前香港“严肃”文学的困境,文学就不会死;今天在“文学死亡说”此起彼伏之际,只要大家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既重视面临的困境,又藐视死亡的威胁,就会无往而不胜;在“严肃”文学“将死”而未死之际,作家尤其要自信、自爱和自重。⑦ 评论家和理论家不应纷纷疏离严肃文学,不应“见死不救”,不应为文学消亡论推波助澜。 通俗文学不等于低级趣味的垃圾文学,它与严肃文学(或纯文学)之间的界线历来是相对的。我们不应夸大或人为地制造两者之间的壁垒。严肃文学不应孤芳自赏、作茧自缚或固步自封,可以达到清远而务实、内敛而开放的状态。在台湾,有论者预测说,未来的文学——如果它还存在,会以许多其他的形式存在,比如跨界性题材的创作,把政治、商业、军事的题材,作现象或内在的探讨,甚至虚构化。也有人说,未来文学趋势之一是纪实文学和虚构文学的两极化,纪实报道文学加入成为文学的主流,而虚构的文学则朝更虚幻的方向走。⑧ 这两种预测都是有道理的,因为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之间兼有分化与融合的态势,可谓并行不悖。文学的商业性、市场价值与思想性、艺术性之间纵然矛盾重重,却并非水火不相容。文学作为大族群,品类繁盛,谱系完备,像自然界的生物多样性一样,其中的各个成员既有适者生存的竞争,又有相互依存的机缘。通俗文学中固然不乏垃圾,严肃文学中也不全是精品,两者都有清扫垃圾、提升品质的义务。两者的优劣不取决于媒介、读者数量和唯利是图的商业标准。一方热闹,热闹中夹杂着喧嚣与浮躁;一方寂寞,而寂寞不等于落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两者可以是互惠互利、前呼后应的,与其同室操戈或同病相怜,不如扬长避短、共渡难关,以免唇亡齿寒。这样,严肃文学即便不能全面复兴,却也不至于众叛亲离、萎靡不振甚或濒临灭绝。文学界应避免窝里斗(内讧、内耗),批评家在为大众化的通俗文学摇旗呐喊时,不要忘了为严肃文学的精英主义辩护。崇尚精品,抵制假冒伪劣,应是全社会的共识。 二 早在半个多世纪前,国外就不乏文学消亡的言论。在1934年出版的《流放者的归来——二十年代的文学流浪生涯》一书中,美国批评家马尔科姆·考利以惯常被称为迷惘的一代的美国青年作家的口吻发一番牢骚:文学,我们所干的这一行,是靠它的伟大的过去而活着的,“使我们感动的象征,爱情、生离死别的伟大主题都已经用过,而且枯竭了。所有一切似乎都已经说过,我们又能到哪里去找新的主题呢?文学已把全世界狼吞虎咽地吃掉了:由于缺乏营养,它正在逐渐死亡”。⑨ 他们起初只得去写边缘经验和反常事件,要不然就只得用自己的巧妙的、辩解的手法把人家说过的东西再说一遍。考利的牢骚虽有几分夸张,却也是真情实感。文学的遗产越积越多,文章最忌随人后,作家不能重复前人也不能重复自己,创新和超越是文学的宿命,而创新越来越难。这使后世作家总是处于渴望创新而又难以创新的困境中。创新性(或原创性)决定着文学的活力或生命力,关系到文学的生死。“迷惘的一代”的美国作家经历了战争和经济衰退,有在欧洲的文学流浪生涯,他们勤于读书写作,富有探索精神,幸运的是,在1920年代末,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文坛获得一席之地,他们使美国文学令人刮目相看。海明威等人的创新业绩可谓有目共睹。当今的文学在某些方面面临世界性的衰退,很难说创新的余地和契机究竟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