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报告题目很快会让人想到互联网、新媒介、电子文化的能量,这是很自然的。但是,假如谁期待本人只论述最新技术发展及其所显示出的威力,那他肯定会感到失望。因为我更多地是从历史的角度考察媒介的发展。对口头文学和手稿文学来说,印刷文学无疑是新媒介,而且能量无穷。就媒介技术的发展所产生的影响而言,今天的状况和历史上的发展存在很多相同之处。我的报告便沿着这一思路回顾历史上文学传播的不同阶段,并在这个基础上讨论全球电子互联互通时代的新媒介的发展和能量,而且我将就新媒介的发展状况提出一些问题。 一、文学生产与文学生活 自有真正的艺术生产以来,以及生产者和接受者之间可能的和潜在的交流,才出现了艺术接受的不同阶段和不同状况。艺术作品的存在方式及其传播形式,取决于社会发展的物质前提;用结构主义语言学的术语来说,渠道或系统的差异导致不同的艺术接受。纵观整个历史发展,口头文学、手稿文学、印刷文学与后起的影视文学或网络文学有着很大的差别。这不仅同叙事形式有关,而且首先涉及实用层面,即作品与接受者的关系及其不同的阐释方法。 在口头文学中,叙事者集作者和作品于一身。接受者(听故事的人)可以见证作品的产生,生产和接受处于同步阶段。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阶段的文学交流同实际生活中的对话相同,面对面(face to face)必然产生相互作用,例如提问、插话、纠正或补充。手稿文学出现之后,文学生产和接受之间拉开了距离;读者可能只是很少一些人,甚至只是一个人。对作者—作品—读者这一交流场域来说,印刷术的发明是一个重大的转折。从这个时候开始,“作品”概念便关系到三个不同的层面:一是作品,即作者思想意识的产品(书稿);二是文本,即思想意识的语言表现形式;三是书籍,即作品的思想和语言的物质形态。尽管这三者之间存在重叠部分,可是它们能够显示不同的行为主体、作用范围和相互关系。 文学的历史发展,本身就存在一个悖论:一方面是技术的发展可以使作品在更大的范围内进行传播,获得更多的读者;另一方面是手稿作品诞生以来,文学生产与接受之间的时空距离越来越大。以欧洲为例:从15世纪以后的图书印刷到19世纪初期资本主义生产中的图书密集生产,文学生产和传播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作品逐渐异化,最终失去了早先那种生产与接受的紧密关系;作者—作品—读者的交流链条断裂了,文学的生产和接受变成各归各的过程。 在印刷时代,尤其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之后,作家的作品要到达读者手中,先得服从市场法则,即服从生产和流通的利润意识以及销售量等游戏规则。换言之,作品首先得成为商品,成为大众需求品,成为投机的对象。于是,历史上的那种文学生产状况完全变样了。手稿先得送到出版社或者责任编辑手里;当然,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办到的事情。如果稿子能够交出去,交流只不过局限在初期阶段而已:出版社的反馈意见,例如同意还是拒绝出版,或者修改稿件的建议,便是作者和作品与出版社编辑这个读者的交流。接受还是拒绝,说到底并不取决于对作品的审美判断,而在于作品的销售可能性,也就是经济因素,至少大部分情况如此。手稿一旦被出版社接受,它便会以书籍的形式进入市场,进入商品流通的渠道。可是要赢得读者,作品和读者的关系又涉及另外一些因素,例如图书售价的高低、广告的吸引力等等。换句话说,外在因素又以新的形式同精神产品发生瓜葛。同时,文学的传播系统还同文学批评密切相关;欧洲18世纪以来作为独立职业发展起来的文学批评,本身就是这一发展过程的产物,它对文学生产具有深刻的影响。 口头文学、手稿文学和印刷文学的时代划分,虽然在一些具体问题上不是无懈可击的(例如从一个时代到另一个时代的过渡时期),但是依然不失为一种有用的考察模式,可以让我们在历史关照中更好地勾勒现当代媒介状况的主要特征。我们不必遵循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在《古腾堡银河系:印刷文明的诞生》(The Gutenberg Galaxy:The Making of Typographic Man,1962)这部著作中的思路,即印刷术给书面文化带来的转折才成就了科学中的哥白尼转折。我们知道,手抄文献和手稿文学的广泛传播以及新的知识门类的不断问世,都是极为重要的发展里程。与之相随的是新的艺术形式脱颖而出,已有形式也在快速更新。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艺术家(歌手、叙述者和演员)的表演实践依托于手稿,后来逐渐成为印刷文本的辅助材料,最终被彻底取代。 19世纪初期的工业化所带来的新的变化,改变了整个“文学生活”,也就是创作、生产和接受的条件。这里所提供的,是市场化了的文学,是大众消费品。晚近的发展,更加剧了19世纪以来的文学分层的深化,例如高雅文学、通俗文学、消遣文学等等。当然,每个人都会做出他对文学的诠释,区分通俗文学和高雅文学、低级趣味和艺术美感。可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像后来的卡通或电子媒介一样,作为新媒介的印刷文学影响了人们的感觉习惯。除高雅文学之外,20世纪还存在一种不断显示其重要性并广泛传播的文学,它在根本上以读者的需求和强调娱乐为指归。这种顺从个体与社会需求的文学,可以称之为“消费文学”①。现代“文学生活”首先是由这种文学的生产和消费组成的。 总的说来,印刷术使文学作品得以广泛传播,这基本上可以视为艺术领域内的一个民主化进程。可是其代价是,印刷文学不再像口头文学和手稿文学时代那样,它的说话对象越来越匿名化。这种状况又反作用于文学生产,而且涉及艺术创造的所有问题:从形象的塑造和情节的编排,或者对现实生活的表现,到叙述手段和艺术类型的选择等等。另一方面,收集文章或章节结集成书,无疑超出了个人收藏手稿的能量。图书馆聚拢书籍,形成图书检索系统。书名、版次、卷次和页码才使一种思想的征引和讨论成为可能。图书数量的急剧增长,翻转了人们在口头文化和手稿文化转型时期的担忧:在印刷时代,人们担心的不是信息的流失,而是一种几乎无法驾驭的超负荷现象。 西方人曾把《圣经》称为“书之王”。“书之王”同时也是古代对一部浩瀚大书的想象。电脑和网络能够成为“书之王”吗?数字化媒介会改变文学及其门类吗?对于这些问题,我们今天还不得而知。但是,我们所讨论的问题的全部意义,或许正取决于这些不大不小的问题。我们可以看到的是,对那些思想贫乏的媒介格式来说,一本优秀的图书或许永远能够傲然挺立。但是我们还必须看到的是,文学形式,包括传统的印刷产品,无法避开变化着的文学生产环境和条件,无法避开“Internet”成为全球化的关键词所体现的世界媒介状态。新的文学形式是无法预知的,我们看一下电影、广播和电视的成就即可知道这一点。这些技术媒介都在两个层面上影响了文学生产。它们一方面在内容上运用文学文本、剧本或手稿,也就是说,文学所起的是服务和合作的功能。另一方面,它们在许多方面影响了文学形式的拓展,这些形式出现在多斯·帕索斯(Dos Passos)、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德布林(Alfred D
blin)、贝克特(Samuel Beckett)以及其他许多大作家那里,如今已经成为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