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理论的首要属性当然是理论性。理论性集中体现为对于研究对象的本质普遍性的揭示,回答对象是什么及何以是。相对于文学批评对变动不居的具体对象的特征性追踪与发现,文艺理论更偏重于滤除对象的现实具体形态,它所揭示的对象本质普遍性本身就存在于消融了众多具体现实的历史稳定性中。毋庸赘言,对理论研究来说这一点几乎是自明的。但问题是文艺理论毕竟又具有明显的现实性,它必须向现实敞开,求解现实文艺理论问题,对各种文艺现象,包括历史的现实的现象,作出现实的理论阐释。尤其是以大众消费文艺繁荣为重要特征的时下的社会转型时期,文艺理论的现实属性问题已成为事关文艺理论应否存在、如何存在、如何建构与发展的大问题。就此而论,时下文艺理论的现实属性明显没有得到应有重视,这使得文艺理论的理论锋芒、理论实践性、理论引导性,都难以适应社会转型的需要。 时下,为数不少的文学写作者已完成了对传统创作方法或创作原则的离经叛道,他们都不断在写,不断在写中找到成群的读者并不断地获得不同形式的赞誉。他们充满激情地飘忽在主观真实与客观真实的中介地带,他们把自己与自己的生活直陈于文学形态,毫不掩饰其中真实的私人性质,他们没有本质深度的奢望,不做所谓选择、集中、概括的认识论操作,也不指涉解构或建构时势的目的。他们在上世纪最后十年初起时曾被划入另类,而当他们成群而起酿成时势时,另类的说法并没有应时地转化为另类的创作方法或创作原则的理论研究。这种理论的视之不见使这类飘忽的群体创作由另类成为空类,理论用回避取代接纳。 艺术生产问题在消费繁荣的时下已被强调出来,但随之而来的理论跟进却基本上没有发生。文学就是商品,不管给它多少特殊性限定,它还是商品,这是走出上世纪50-70年代理论禁区后的一个普通性确认。商品的消费价值不言而喻,为消费而创作是马克思艺术生产论的认可,但十多年的文学商品化,文学的商品规定性与这一规定性的具体合理性及规定的合理形态,却很少富于深度地展开理论探究,在近几年陆续推出的文学理论教材中,这类重要的文学现实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 各种现实意识形态,政治的、法律的、道德的、艺术的等等,都在以大众消费文化繁荣为重要特征的社会转型中现实地发生着变化,一些非常重要的具有全局意义的政治提法,如社会稳定的强调进展为社会和谐的强调,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进展为共同富裕,发展是硬道理进展为科学发展、创新发展。意识形态的与时俱进性质在敏感的政治领域尚且能如此舒展,然而,在本应同样与时俱进的文艺理论领域,谈到文艺的意识形态属性,却基本上还是那几条抽象稳定的条文。理论的敏感性在理论的稳定性中消失。在极需理论提升与理论引导的社会转型的时下,文艺理论却在其现实属性上辞让,在本应用马克思所强调的“激情的理论性”① 去喷发面向现实敞开的理性的激情时,文艺理论在抽象的普遍性中稳踱方步的架式,不能不让亟须文艺理论指导的转型现实失望。 作为理论属性,文艺理论具有与其他理论同样的抽象稳定性。经由抽象,原本附着在抽象本质上的现实具体的种种牵连被不同程度地汰掉,普遍性的本质以其普适性构入理论,获得理论形态。不过,普遍性同时就是现实普遍性。“最抽象的范畴,虽然正是由于它们的抽象而适用于一切时代,但是就这个抽象的规定性本身来说,同样是历史关系的产物,而且只有对于这些关系并在这些关系之内才具有充分的意义”②。历史不是凝固不变的理念而是展开富于变化的关系过程,理论的抽象普适性是普适于变化的关系过程,它的普适本身也便是变化的普适,是在变化中普适。 作为文艺理论对象的各种现实文学现象,是现实生活中活跃也是变性极大的领域。文学的本质抽象本身就承认并且不断地促发文学的动态发展。西方柏拉图的迷狂说,亚里士多德的摹仿说,中国孔子的诗言志说,都在真正意义的文学理性的源头对文学本质予以抽象,这类抽象的千古普适性在于它为历代文学活动提供了自由发展的理性根据。每一位具体的文学活动主体都会在其中寻获属于自己的主体自由,随之,他们又把各自的主体自由作为永久的现实敞开性交付文艺理论,使后者在理论的抽象稳定性中开辟理论展开的途径。德里达在阐释雅毕斯《问题书》时,不断地指认诗人、讲故事者与作家的自由创造处境,强调他们一方面被交付,一方面被释放,他们被交付于如何书写的历史,语言是被交付的历史形态,他们又经由现实言语从历史语言中释放,在这个不断的言语创生中,他们成为诗人、讲故事者与作家。他用“暂告缺席”这个词语表述艺术家如何必然置身于历史稳定性,又如何必然获得现实创作的自由:“那也意味着作家的暂时缺席。写就是退隐。不是躲到帐篷里去写而是从他的写作中撤出。是在远离自己的语言处搁浅,是从语言中挣脱或让自己的语言失控,让它独自地轻装行走。是丢下言语。作一个诗人即意味着知道怎样丢下言语。让言语独自,让那些它只能通过写作形式进行的东西自行说话”③。接受历史稳定性并通过现实的言语创作而自由救赎,这便是文学本质所提交的文学主体宿命。文艺理论是在现实文学主体“暂时缺席”之所,在他们“写”的退隐中的应时到场者,由于它的到场,历史稳定性在暂缺者的中断处得以延续,暂缺者退隐的理由由应时到场者转陈。这种延续与转陈随之便归入历史,这便是历史稳定性的现实敞开,这一稳定性的本质形态在这样的现实敞开中获得发展变化的理论延续。而这一延续的前提,就在于准确地把握文学活动主体暂时缺席的退隐时间与场所,以便理论的应时而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