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批评”是一个总称,指不到12年就自觉地发展起来的文学批评运动。但是,它发展迅速,特别是在英语世界,而且在欧洲、东亚和澳大利亚,其发展势头也越来越猛。 我本人开始从事生态批评研究有些偶然。这项运动由西部文学协会资助,发源地是美国西部的几所大学,那里与我相距遥远。它正式宣布开始时,我的亨利·梭罗研究工作刚做到一半。在我所写的三部生态批评著作中,《环境的想象力》(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是其中的第一本,亨利·梭罗则是该书的核心部分。 我最早打算写一部文化史,反映梭罗的声誉从他那个时代到现在的演变过程。可是,我对这个主题思考得越多,就越有兴趣把梭罗的写作和职业跟现代环境主义思想史联系起来,就越有兴趣更广泛地探讨自然作品和其他富有环境想象力的文类的内涵:一方面是它们与文学和文化理论的关系;另一方面是它们如何应对当今环境危机所带来的挑战。这就使得我对这场新的生态批评运动越发兴趣浓厚。 从上面提及的两个领域里,我看到了一些更大的问题。第一,我认为文学和文化理论的主要流派,特别是以后结构主义为主要代表的“语言转向”,忽略或怠慢了环境话语以及环境和人类之间的互依性话语。同时,早期生态批评作品似乎也有问题,因为它们对当代文学与文化理论的吸纳不够严肃和深刻。第二,我越来越确信,在关于环境问题和未来环境的公共讨论中,重心需要更多地放到原创性的艺术和环境人文学科的重要性上,生态批评在这方面大有用武之地。 最初,生态批评的重点是研究各种形式的自然作品:自然诗歌、自然散文、边疆叙述、荒野传奇等等。这是可以理解的,但这种研究不够全面。现在,生态批评家越来越认识到,任何类型的环境文本都可能与生态批评有关。那种认为生态批评只跟描写乡村或荒野文学有关的观念是错误的。相反,任何环境——城市、郊区、小城镇、农业的或工业的、陆地或海洋、户外或室内——都能是生态批评的出彩点。因为从最广义上讲,生态批评的内容必须是文学(和其他艺术)所表现的人类与环境之间的全部关系。原则上讲,这一运动包括文学史的一切。最近,一位才华横溢的年轻英国生态批评家给我寄来一篇论文,研究用英语写的最古老的史诗《贝奥武甫》(Beowulf)。他认为,诗歌中对怪物、湿地和沼泽地形的描写反映了基督教胜利者战胜异教自然的意识形态,同时对异教自然既心有余悸又心中迷恋。实际上,西方历史上现存的最早的长诗——苏美尔史诗《吉尔伽美什》(Gilgamesh)——比《贝奥武甫》要早好几千年。20世纪90年代,两部重要的生态批评著作——罗伯特·波格·哈里森(Robert Pogue Harrison)的《森林:文明的阴影》(Forests:The Shadows of Civilization)和路易斯·威斯特林(Louise Westling)的《大地的绿色乳房》(The Green Breast of the Land)都把《吉尔伽美什》作为研究的出发点,两位作者不约而同地把它解读为寓言,讲述了农牧社会战胜狩猎者森林定居点的故事。 因此,生态批评的范围实际上很广。原则上讲,生态批评所涉足的地域形态或生命形态是没有限制的。每种文学体裁可能都与之有关——诗歌、叙事、戏剧和非虚构文学。原则上讲,自古以来创作的想象作品莫不与之相关。因为人脑人体与物质环境的互依关系,早于任何人类的工艺或创造行为。我所说的“环境无意识”——人类大脑与自然环境相互作用所产生的条件反射——或许比弗罗伊德的心理无意识还要原始,还要根深蒂固,跟弗里德里克·詹姆逊的“政治无意识”相比,更是如此。 即使在现代作家苦心营造的城市环境里,人类与物质环境的互依性认同也经常是一个核心因素,比如说查尔斯·狄更斯的小说《荒凉山庄》中雾和疾病的重要性,还有非洲裔美国小说家理查德·赖特的《土生子》里肮脏和贫困的重要性。从生态批评角度看,这些城市环境并不只是象征性地或从意识形态上投射出人类中心主义所面临的困境。它们的确起到这种作用,但是,它们的关键作用也在于把人类存在的棘手的物质性戏剧化了。 现实主义作品最容易证明这点,前面刚刚提到的两部小说就是显而易见的例子,但是这一点对其他文学体裁也适用。例如,在许多所谓的科幻小说里,反现实主义作品似乎旨在强调,由于人类的过度操纵,产生了邪恶和丑闻,世界因此变得荒诞怪异。一些好的例子有:菲利普·狄克(Philip Dick)的《机器人梦想电子羊吗?》(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该小说后来被拍成著名电影《剑步如飞》[Blade Runner],而小说本身也因这部电影的片名而出名);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的《神经癌》(Neuromancer),即第一部所谓的网络客小说;卡伦·特·亚玛希塔(Karen Tei Yamashita)的《穿越热带雨林的弧》(Through the Arc of the Rainforest),一部描写破坏巴西热带雨林的未来派小说。 诚然,迄今为止,大多数生态批评关注现实主义体裁的作品要多一些。但是,这种限制没有必要。至少,反模仿的文学作品一样可能成为生态批评的重要对象。除了科幻小说之外,神话口头文学和所谓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都是特别值得研究的类型。口头文学来源于不同的原著民传统,有人类传说和动物寓言,它们通过批评人类中心意识来消解典型的现代视角。魔幻现实主义作品表现热带自然的狂暴,旨在打乱温带地区的思维习惯和表达方式,例如福克纳、威尔森·哈里斯(Wilson Harris)、加伯雷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和阿雷桥·卡彭第尔(Alejo Carpentier)的某些小说。与许多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品譬如社会风俗小说相比,这些作品经常更自觉地强调环境的力量。这并不是说,风俗小说家们没有用他们自己的方式考虑环境因素,简·奥斯丁就是一例,正如英国生态批评家乔纳森·贝特(Jonathan Bate)在他的《大地之歌》(The Song of the Earth)(2000)里所阐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