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真理意志的质疑 从柏拉图开始,真理的问题是这样提出来的:我们如何追寻真理?真理在哪里?怎样找到真理而不会犯错误?而康德在认识论上的革命则换了一种提问题的方法:真理是如何可能的?人怎么可能获得知识?我们看到虽然康德的问题是根本性的,但是它并没有从根本上取代前面的问题,我们在大多数时候对自己和对他人提出的问题还是怎样才能获得真理。问题虽然是两种,其实背后都有一个不言自明的前提,即真理是应当被人所追求的,人虽然是因为吃智慧树的果子,具有了获得知识和真理的能力才被逐出伊甸园,承受原罪所带来的责罚,但是人们似乎痴心不改,不断地探求真理并以此为荣。人类对于知识的自豪在帕斯卡尔这一段著名的话中得到了最好体现:“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注:帕斯卡尔:《思想录——论宗教和其他主题的思想》,何兆武译,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264-391(347),121-219,157-158页。) 但是,有这么一天,这样一个问题被提出来了:“我们为什么要追求真理?”它转换了问题的方向,把to be的问题转向了ought to be。它是致命的,因为在前面的认识体系中这个问题是不言自明的,这就意味着它对这个问题缺乏免疫力,无法从这个体系自身推导出来。然而,正因为如此,这个问题才具有如此强烈的颠覆性,以至于人们对它所做的要么是视而不见,要么是尽可能地绕过。然而,问题一旦提出,在没有解决以前就不太可能悄无声息的溜过,总是会在人类的精神上重重地刻下一笔。 这篇文章的主题是福柯与真理意志(volonté de vérité),然而实际上,首先提出真理意志问题的是尼采。他首先提出真理的虚妄和真理意志的虚妄。他说:“什么是真理?一群活动的隐喻、转喻和拟人法,也就是一大堆已经被诗意地和修辞地强化、转移和修辞的人类关系,它们在长时间使用后,对一个民族来说俨然已经成为固定的、信条化的和有约束力的。真理是我们已经忘掉其为幻想的幻想,是用旧了的耗尽了感觉力量的隐喻,是磨光了压花现在不再被当作硬币而只被当作金属的硬币。”(注:尼采:《真理和谎言之非道德论》,载《哲学与真理——尼采1872-1876年笔记选》,田立年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3年版,106页。)尼采从真理和人生的关系出发来质疑真理意志的合理性。真理在他那里仅仅只是一个人类用以生存的工具,一旦这个工具反过来束缚了人的生存和创造能力,那么就应当毫不犹豫地把它扔到一边去。 福柯继承了尼采的衣钵,以其独特的方法对真理意志的问题提出了质疑。他提出,求真,并非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而是具有历史性的,在这一点上他与尼采几乎是相同的,福柯认为把话语划分为真的和假的,这是在从赫西俄德(Hésiode)到柏拉图的古希腊时期所完成的一个历史事件,(注:尼采则把柏拉图的老师苏格拉底作为关键性的人物,并把他当作自己的敌人加以猛烈的批判,事实上对苏格拉底的批判贯穿尼采的全部思想。)真理意志在那时才被建构起来并在话语体系中占据着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注:M.Foucault,l'Ordre du discours,Paris,Gallimard,1971,p.17.)但是,福柯就是福柯,而不是尼采,虽然他们都对真理意志提出了批判,在精神的谱系上可以说血脉相连,但是福柯的批判与尼采的批判走的是不同的路径,如果说尼采的批判是一门轰响的巨炮,要炸毁阻挡强力意志(注:Volonté de puissance,通常译为权力意志,但胡其鼎先生认为强力意志也许更为妥当,权力意志这个词的政治色彩可能过于浓烈了。笔者赞同其观点。)的障碍,那么福柯则更像医生的手术刀,对时代的症候进行解剖和诊断。他认为真理意志在话语的运作中起着一种区分和排斥的作用,它在使一部分话语享受无上荣光的时候,使另一部分话语永远地落入黑暗之中,例如疯子的话语、非理性的话语,这是一种稀少化的作用(raréfaction),损害了话语的多样性。实际上,福柯认为作为真理意志之顶峰的启蒙“使整个社会实体石化和固化、停滞不前,从而维持社会秩序”,(注:福柯:《必须保卫社会》,钱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63-74,10,26,11-12,4页。)那么福柯对真理,对作为真理的知识的批判是如何进行的呢?在这一批判中,福柯的立场是什么?他的方法是什么?他所遇到的障碍和难解的困境是什么?本文试图就这些问题进行一些探讨。 这种批判的第一步是打碎知识进化论的链条。认识进化论认为我们的认识总是不断进步的,连续的,人类的知识可以不断向真理迈进,即使如康德所说,绝对知识是无法获得的,物自体在人类的认识能力之外,但对于科学家来说,知识的积累和进步却毋庸置疑,虽然有时会有偏离和干扰(例如某些政治运动或战争),但是方向是不变的,这种思想最悲观的表述是:我们也许永远也无法获得永恒不变的真理,但只要人类存在,我们就会认识到更多的真理,永远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