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熟知,在房龙那本讲述人类思想史的著作里,宽容作为人类的思想要求,它是与人类的无知、野蛮、仇恨与专制相对立的。宽容,事关人类的生存,是人们从这本书里读到的主要观点。几年前,该书是我们非常感兴趣的西人著作之一,而感兴趣的原因,不用说出于我们自己对宽容这一思想法则的向往。但是后来这样的兴趣逐渐消失了,现在重提它,总觉得有点恍惚。 这仅仅是我自己的感受,要说今天有谁对宽容产生了新的兴趣,那一定是有理由、也是有适当的环境和气氛的。只不过我不知道这个词在今天人们的想法中,是否仍然保存了它的本义?对于这一点,不能不先表示担心,因为时过境迁,很多东西的真义难保不会悄悄变质。如果宽容已不是指向对人类生存的精神关注,已不是指向与人生存相关的思想自由,以及对思想自由的维护,那么它还有多少真实的份量? 这与其说是对宽容在今天的含义心存疑虑,不如说是对宽容的思想价值的慎重。所有那些倡言宽容的人,理应首先回到宽容之所以为宽容的思想基点上来,这样才能保证他们倡言宽容的可靠程度。现在确实是一个需要宽容的时代,坦率地说,在今天宽容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对那些有独立的思想品格的人,对那些坚持心灵权利的人,对那些不肯与世俗妥协的人,对那些为了公道与正义孤独地跋涉于精神之域的人,宽容无疑显得越来越需要。而且,我们似乎不单单要提倡更多一点宽容精神,还须学会从思想者的尊重中建立宽容的尺度。为此之故,宽容对我们来说,正是一件刚刚开始的严肃的事业。房龙说,宽容是少数从思想上摆脱了狭隘和偏见的人的事,我们能指望今天追求和捍卫这样的宽容的人多起来吗? 不错,当我们说宽容在今天需要体现出它的真实份量时,在另外一些人看来,也许就是一种精神的重压。这与他们的性格和心理要求是难以一致的,实际上这些人很难承受这份重大责任。因此,他们虽然也在提倡宽容,不过他们只是热心地把宽容当作一种“善待他人”的个人处世行事之道,一种个人的善行。这样一来,宽容显然就被改置于个人私德范围内,在世人面前以一副温文尔雅的面孔出现。 一讲到“私德”,我们就碰上了一面柔软的盾牌,因为在那些心地善良宽厚待人的蔼蔼君子面前,他们的宽容神情会让人自觉无话可说。譬如,我们很容易就能看到一个人,在遭到了伤害——包括早先的政治迫害,以及不久前的中伤——后,把内心怨愤和痛苦化为一笑;又譬如有一个人受到他人的批评,而且这批评还比较激烈,激烈到几乎有点不近人情,可是他很有风度地表示理解,因而示人一种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宽大为怀。等等,我们能够指出他做得不对,或者不够真诚么?当宽容通过这种个人道德表率效果,而被渲染为这个时代的温情主义需要时,以宽容相提倡,不用说也知道是颇能打动人的。在惯来重道德远甚于重思想的国人们眼里,这时候便很容易拿它来标榜高尚。 宽容的“私德化”,至少还可以看到一点它的价值取舍,可是眼下的事实是,宽容恰恰在一种“多元化”的文化背景下,被涂抹得面目全非。虽然“多元”的具体所指并不清楚,但是它似已深入人心。于是,“多元”在某种意义上就成为“宽容”的大众行为基础,因为既然“咸与多元”,那么彼此接纳,相互认同,“平等互利”,携手共登“小康”路,这就是大众时代对宽容的最新命名。 于是我们发现,宽容正在被一种虚假的流行思想所推崇,“赋得”宽容掺进了今日热闹的市声大合唱之中,我们从宽容中看到的是满脸谄笑的乡愿,神情暧昧的媾和,放弃了精神操守与人格尊严的苟安,没有是非价值标准的伪善。一句话,宽容成了当今一些人猎名渔利的最好掩体。这些人由于共同的名利关系而组成了一个以宽容为名的联盟,谁加入这个联盟,也就加入了名利共享。 无疑,现在在我们面前的宽容,正被如下一类人物所热烈接纳:他们是善于上下经营四方策划的文场政客、文商与驵侩,是沉醉在“中产阶级”状态之中的乔装的“绅士”们,是那些在“大众文化”场所卖力招摇的游说之士,是一些“名人”与“明星”或名人而兼明星……宽容因为他们的接纳,而成为一个不干净的词,成了同流合污的同义语。 宽容已然如此沦落,只要我们还不想在这样的宽容中泯灭良知,只要我们还需要有一点清洁的精神,那就不能不坚定地说出我们对立的不可调和的态度。也许,我们的确别无选择,只能用“憎恨”来表达对眼前这个掩藏在宽容后面庸俗世界的决绝。为此,而情愿冒着被善意误解,或被那些大大小小的利益联盟恶意诋毁的危险。然而为了信守正义公道和良知的缘故,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在这里,援引十九世纪法国作家左拉《我的憎恨》里的一段言辞,更能说明憎恶的需要及其意义: “有所憎恶是神圣的事情。它是健全有力之心灵愤怒的表现,是厌恶平庸和愚蠢的战斗性的表示。厌恶,那就是爱,是对自己炽热和高尚灵魂的感受。它就是对无耻和愚蠢的世事予以蔑视的广泛地体验。 “憎恶使人得到宽慰,憎恶能表达正义,憎恶就更显得重要。 “每当我对我的时代庸俗乏味的事物进行一次反抗之后,我便感到自己更加年轻和更加感到勇敢了。我把憎恶和自豪当成我的两个客人:在我孤独的时候,我感到高兴,因为我孤独,由于我痛恨损害正义和真理的人。如果说今天我有些价值的话,那是我与众不同,我有所憎恶。” 这种憎恨,无关私德,但表现的却是真正的德性;无关宽容,却是真正的大宽容。象左拉这种孤独的反抗的人,只要不是有意曲解或对他心存芥蒂,相信人们不会认为他们心胸狭窄树敌招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