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写完一篇关于红卫兵的文章,便读到了这本《苦难与风流——老三届的道路》。我遗憾没有早一点读到它,不然,那篇文章也许会写得从容一些充实一些。在诸多老三届知青切身回忆和思考面前,我觉得自己的笔显得单调,思路显得狭窄。虽然我也曾作为知青下过乡,但那已是文革尾声,和他们那代人毕竟有着年龄、体验的差别,我远不能如他们中的一些人那样,能从自己的亲身体验中进行历史的思考。 不过,我也为自己涉及到这样一个历史话题而感到满足。正因为如此,在读这本老三届知青回忆录时,我感到自己的思索仍在继续着,知青们不同的回忆不同的情绪,使我更为深切地感受着历史的沉重。 这的确是一本厚重的书。读过不少关于红卫兵和知青的作品,但在我看来,就其真实可信、朴实感人来讲,都不能与这本相比。作者大多既不是作家,也不是学者,也不是官员,他们普普通通,如一把沙子撒在芸芸众生之中。当他们有机会回望往事,就那么平实那么自然地叙述自己,无须文学的夸张,也没有肆意泛滥的矫情。然而,正是如此,他们的对或错,他们的深刻或肤浅,他们的偏颇或客观,以生活的原样表现出来,使这样一本书,真正具有了历史的参照作用,对于了解老三届一代人,提供了可信的范本。 在二十世纪中国,红卫兵也许要算最引人注目、最具悲剧色彩、也最为尴尬的一代。轰轰烈烈与冷冷清清,叱咤风云与平淡琐碎,豪气干云与无可奈何,诸多形成强烈反差的形态,在短短几年时间里,都以未曾预想的方式在他们身上出现。红卫兵——知青,在我的眼里,时间就是如此无情地在一个个环节上流动,它们也明显具有历史角色转换的意味。知青和红卫兵应该是两个不同概念,但最初下乡的知青中的许多人,都不同程度地介入了红卫兵运动,在红卫兵的行列之中欢呼过燃烧过狂热过。即使有些知青没有当过红卫兵,但巨大的历史惯性,也将他们身不由己地拖到了历史角色转换的过程之中。不管情愿与否,与红卫兵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知青们,延续着红卫兵的故事。 《苦难与风流》,这个书名本身透出了这一代人尴尬的历史处境。他们也曾风光过,可以在他们的孩子面前,讲述短暂的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的辉煌。然而,在他们拥抱理想崇拜英雄并俨然成为历史主角的同时,其代价是民族精神的沦落和文化的破坏。随之而来的琐碎、平淡、无聊的农村生活,一日日消磨他们身上的锐气、热情和抱负。这样的现实,他们既不能不承受,又不愿意承受,但历史注定让他们如此这般度过岁月。当历史尘埃落定,当他们步入中年,生活突然发生的巨变,又一次让他们难以接受加在他们身上的种种不适、冷落,甚至遗忘。许许多多新的机遇,似乎都不是为他们提供。面对许许多多新的生活方式,他们业已形成的观念、知识结构和年龄,已不可能允许他们像其他人那样做出理想的选择。现实面前,他们便这样显出一代人的无奈。编者在编选过程中,从诸多同辈人的文章里,一定更为深切地感受到这种无奈。所以,他选定这样一段话印在书的封面上,以此来概括全书的情绪。不,实际上他试图以此来概括他所体验到的这一代人的无奈:“对老三届人来说,不可能理解,不可能选择,不可能超越的东西太多了。反过来,历史又要他们用命运去承负过重的责任。” 这的确是一个残酷的现实。 于是,一些人自然而然不愿意让这种无奈过多地折磨自己。他们经历过苦难,但一旦往事渐渐远去,他们宁愿留恋风流,在留恋中聊以自慰。这样的情绪决定了他们不能过多地自责,更不能承认这一代人在非常环境中所表现出来的所有缺陷、丑陋、可笑,这实在是太痛苦的事情。一位成为作家的知青,便坦率直言:“我要说,在红卫兵一代人身上发生的很多事情,其动机其潜力其源泉完全是正常的乃至是美好崇高的。……使我们追随毛泽东的最根本原因毕竟不是丑陋、不是私利、更不是恐怖。一个红卫兵的忠诚和英雄的灵魂,其外在表现是愚昧、盲从、打架、凶暴,可是在他的内心中是正义的烈火、友谊的信念、斯巴达克思的幽灵,是壮美的精神境界和不屈不挠的追求。” 这是可以理解的自我安慰。对这样的情绪,对这样一种强烈的执着,不必套用通常所持的对或错的判断方法。言语的华丽与语气的亢奋,虽然不能使我认可这一表述,但它能帮助我们从一个难得的角度认识历史、认识一代人的性格和精神状态。 我是主张历史忏悔意识的。面对文革这样一个人类历史上的大悲剧,所亲身经历过的每一个人,都有责任反省自己。反省历史中的自己,当然不是为了划分历史的责任,那属于历史总结的范畴,且让历史学家们去探讨去研究。反省,是精神的追寻,是为了民族精神与性格的健全,是为了我们不再重犯历史错误。 《苦难与风流》让我感到它的沉重,就在于书中更多的篇幅,表现出许多知青的忏悔意识。不止一个人反复强调:我们应该忏悔。(当然,“青春不悔”的高呼,同样也出现在书中其它一些篇章。这也是这本书的独特性所在。)他们已经真正成熟,已经走出了历史笼罩在自己身上的阴影,以一种特别的冷静,回望自己走过的路。 有的知青几乎以相当冷酷的笔调,勾画自己这代人的性格。在他们看来,红卫兵,或者说老三届知青,并非如同有的人所说的那样,充满理想主义的色彩,是理想的人格或者完美的道德体现。其实,他们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人,和生活中的所有人一样,都是复杂人性的结合。我很欣赏一位知青的这种概括表述:“人到中年,多年的不寻常经历与阅历炼就了我们的多重性格:舍命苦干与偷懒滑头,舍己利人与自私自利,豪爽过人与吝啬小气,重义轻利与重利轻义,心口如一与心口相悖,许许多多相互排斥的两极在我们许多人身上得以统一。前代人与后代人的不足为我们所蔑视,却又自觉不自觉地效仿,于是乎,那些不足又演绎成更加精微,更加老到的不足。”这是主张忏悔的知青的清醒。可贵在于,他拥有一种正常的心态,既不自以为是,又不自卑,既没有自我陶醉的历史自恋,也不是现实的虚无。成为历史主角也好,成为默默无闻的人也好,一切原本不必虚饰不必强求。人,就是这样生活着,把自己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