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围绕着作为“成人童话”的武侠小说,长期以来一直存在着消费之热与评价之冷的巨大反差。这类作品属“通俗文学”范畴,不仅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属茶余酒后的游戏文字,甚至象金庸先生也曾在一次接受采访时公开表示:“武侠小说虽然也有一点点文学的意味,基本上还是娱乐性的读物,最好不要跟正式的文学作品相提并论,比较好些。”(见林以亮等《金庸访问记》)诚然,这种反差终于在“金大侠”独步江湖之后,有了很大的改变。如今金庸及其作品不仅得到了年长一辈的专家学者们的充分肯定,得到了“当代第一流的大作家”的荣誉,被视作“20世纪中华文化的一个奇迹”,而且也被一些青年学人请入《20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的“小说卷”里,位列鲁迅、沈从文、巴金之后,老舍、郁达夫、张爱玲之前。(注:严家炎:《一场静悄悄的革命》,见《通俗文学评论》1997年第1期。 )究其原因,也就是倪匡所说,在于金庸的小说“上至大学教授、内阁部长、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爱看,可说是真正的雅俗共赏”。但是,当我们承认金庸小说的成功之道,在于不仅“通俗”而且也“通雅”之际,似乎有意无意地淡化了金庸世界同作为一种整体的武侠小说的关系。显然,随着金庸创作的成功,这样的问题当代批评已经绕不过去,这就是:究竟应如何看待“成人童话”的艺术精神? 在被问及对武侠小说的价值的看法时,金庸也曾明确地表示,他很同意倪匡曾经说过的,“就是不管是武侠小说,爱情小说,侦探小说或什么小说,只要是好的小说就是好的小说,它是用什么形式来表现那完全没有关系”(见上引林文)。这段话的言外之意很清楚:尽管在公开场合金庸曾经附和过一般人对武侠小说的传统看法,但在其自觉的创作态度中他其实“言行不一”。也即不将武侠小说“特殊化”,而是强调其作为“小说”的基本品格。显然,正是出于这样的创作动机,使得金庸的小说一改通常武侠文体的那种“重事轻人”的模式,强调起以人物性格塑造和人物关系的构架为中心。用他的话说:“我总希望能够把人物的性格,写得统一一点、完整一点。故事的作用,主要在陪衬人物的性格。有时想到一些情节的发展,明明觉得不错,再想想人物的性格可能配不上去,就只好牺牲了这些情节,以免影响了人物个性的完整。”(注:见海宁市文联编:《金庸研究》,1997年版。)这番话很容易让我们同著名英国小说理论家伊恩·瓦特的一个见解相联系:“只有当小说家的目光集中在人物和人际关系上,并将其视为整个结构中的基本因素,而非仅仅视为增强所描述情节的逼真的次要工具时,小说才能得到真正的确立。”(注:伊恩·瓦特:《小说的兴起》,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143页。)两相对照, 金庸试图让自己的武侠创作成为真正的小说艺术的意图,可谓昭然若揭。 从金庸小说不仅好看而且耐看来看,作者的上述创作目的是达到了。有必要进一步探讨的是:这种“转折”的实质究竟是什么?一个现成的看法是:武侠小说的“小说化”也即是“人生化”,因此,弘扬“现实主义精神”以提高作品反映社会揭示历史的力度,是一部作品获得成功的保证。这样的观点迄今仍具有相当影响,总之,不再逃避而是直面现实社会,这看起来似乎是武侠小说拥有诗性品格的基本前提,也是整个通俗文学能够最终登上大雅之堂的必由之路。 但进一步推敲起来,困惑依然存在。且不说离开了传奇故事所特有的那种游戏的乐趣,也就不再有像金庸这样的优秀武侠作品对读者的巨大诱惑力;而且,这种一般地从世态人生出发的诗学准则,它所需求的“真实性”对于武侠世界多少显得有些“隔”。因为尽管传统文论中所作的“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范畴划分一直遭到非议,但小说中从表现形态和手法上的不同侧重而作出的“写实”与“写意”的区别,仍能说明不少问题。以此来看,武侠文体不论怎样依托历史,都只能是一种人生大写意,属于所谓“浪漫主义”的范围。对此,金庸先生自己也并不讳言,认为:“武侠小说是浪漫主义的作品,想象和夸张的成分较多,虽然也反映了部分人生,却不能视之为现实主义的小说。”他之所以并不因此而妄自菲薄,是因为在他看来:“浪漫主义在文学中有重要地位,表现人的激情与高尚情操,描写对人生的理想,展示生活中美丽的一面。”(注:见《武侠小说论卷》(下册)金庸与梁羽生文,香港明河社1998年版。)所以,倘若一味地以所谓“真实性”的尺度来要求金庸作品,则会导致艺术评判的错位。比如曾有文章提出,包括金庸小说在内的各种武侠小说“十九耽于虚行,情节离奇巧合太多,与现实的人生有一大段距离,”因此文章认为,“在反映真实这一项上,这类小说一定失分甚多。”(注:见潘国森:《杂论金庸》,香港明窗社版第122页。)就事论事而言,此话不能说毫无道理, 其作为一种价值评价的失误,在于不够到位,以偏概全。举例来说,一个成熟的文学读者一定不会对《西游记》这样的小说产生“是否真实”的疑惑,尽管它同《三国》与《水浒》等相比,在“真实性”这项指标上明显地“失分甚多。” 对金庸小说无疑也应作如是观。诚然,比起一般的武侠文学,金庸的世界同实际人生的关系显得要更为密切。其中不仅有成长的烦恼和成功的奥秘,有世态炎凉和旦夕祸福,而且还有历史掌故和当代政治。比如被认为表现了“达非兼济天下,穷难独善其身”的《笑傲江湖》,当我们跟随令狐冲来到“日月教”的黑木崖,见到众豪杰好汉对东方不败和任我行两位教主如此卑屈,“口中说的尽是言不由衷的肉麻奉承”,耳边响彻“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欢呼声,很难不同那个男女老少一齐高呼“伟大领袖万岁万万岁”的“史无前例”的年代相联系,并从中获得一种反讽的乐趣。但这部作品能够不同凡响,却决非是凭藉这些因素。对这一点,作者自己也有清楚的认识:“影射性的小说并无多大意义,政治情况很快就会改变,只有刻画人性,才有较长期的价值”(三联版《〈笑傲江湖〉》后记)。所以,如果我们将小说艺术对世态人生的介入,狭隘地理解为“对现实世界的真实反映”,并以此来看待金庸的作品,就难以说到点子上,因为无论从运用传奇故事来构架作品的艺术形式,还是就以英雄侠客为审美焦点的叙事文体,金庸的小说毕竟仍属于作为“成人童话”的武侠天地。这个天地显然不是对现实世界的直面相逢,而是对一种理想人生的虚拟,因而一旦叫起真来人们便会发现,历史上的“侠”最初只是一些有点脾气和血性且多少学过点武功、因而遇事喜欢动手动脚的无业游民。他们以替有钱人服务为生,故称“侠客”,因为有“主人”所养。《说文解字》解释为:“夹,持也,从大,侠二人。”段玉裁注说:“按侠之言,夹也,夹者,持也。经传所假侠为夹,丹夹皆为侠。”可见古代时“夹、挟、侠”三字相通。如此来讲,侠的原意也即为“在旁扶持大人物供其役使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