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个性的人、对于一个终生视这种个性高于任何社会角色的人来说,对于一个在这种偏好中走得过远的人来说,——其中包括远离祖国,因为做一个民主制度中最后的失败者,也胜似做专制制度中的殉道者或者大文豪,——突然出现在这个讲坛上,让他感到很窘迫,犹如一场考验。”1987年12年,在接受该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时,布罗茨基站在瑞典皇家学院的领奖台上如此开始了他的受奖演说。在这篇近万言的演讲中,诗人很少提到自己的创作成就,也很少阐述自己的艺术发现,他以全部的悲悯和疼痛来谈论着他的祖国、他所身处的时代,以及他的那些饱经历史折磨的诗人朋友:曼德里施塔姆、茨维塔耶娃、弗罗斯特、阿赫玛托娃、魏斯坦奥登等。他说;“这些身影常使我不安,今天他们也让我不安,无论如何,他们不鼓励我妙语连珠。在最好的时辰里,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他们的总和——但总是小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个体。因为在纸上胜过他们是不可能的,也不可能在生活中胜过他们,正是他们的生活,无论其多么悲惨多么痛苦,总是时常——似乎比应该有的更经常——迫使我去惋惜时间的流动。如果来世存在,——我更愿意其存在,而无法否定其永恒生命的可能性,——如果来世存在,我希望他们原谅我和我试图作出的解释:终究不能用讲坛上的举止来衡量我们这一职业的价值。”(注:布罗茨基《文明的孩子》第31-32页,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 布罗茨基的这些话带给我的是无限的温暖、崇高、体恤和友爱。它使我对诗歌的圣洁保持着绝对的忠诚,也对诗人的人格保持着永远的仰慕。诗人,在任何时代都是文明的孩子,精神的天使,他是以自身伟岸的人格、圣洁的灵魂来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人类精神的走向。他是一面鲜艳、晶莹的旗帜,翻舞在人类文明的天空中。诗人受到伤害,就意味着人性在经历磨难,文明在受到质疑。布罗茨基的这篇演讲,就是从人类文明的角度出发,在对自己同时代朋友的深情追忆中表达了诗人内心的痛楚,这种痛楚在我看来不是对自己漂泊命运的感伤,不是对自己在屈辱中生存的忏悔,而是对人类前途的忧虑,对纯粹的心灵空间日趋萎缩的担忧,所以这种痛楚几乎完全遮蔽了他内心中获奖的所有激动和幸福。从中我感受到的,不仅仅是他对专制社会的愤怒和无奈,还有对诗人命运的关注和体恤,对由每一个个体诗人共同组成的诗歌秩序的高度重视和倾心呵护。他那卓尔不群的人格魅力,正是来自于他对同时代杰出诗人的畏敬和尊重,正是体现在他那无边而博大的精神关爱、心灵呼应以及卑谦的胸怀中。 当我带着对布罗茨基的敬仰,带着对诗人的敬仰,带着对人类文明孩子的敬仰来回眸我们今天的汉语诗坛,我的疼痛几乎可以用绝望来表达。1999年,中国的诗人们,在所谓的“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两种立场中,以内讧的方式进行了一场并无多少意义的“争论”。我之所以认为这种争论并无意义,就在于这两种立场并没涉及到诗歌写作的真正本质,涉及到我们的诗歌之所以沦落到今天如此平庸而沉寂的局面的根本原因。无论是哪种立场的写作并不关键,关键的是有没有写出有代表性的诗作,有没有拿出震撼人心的力作来回答人们内心深处的焦灼与痛苦,来回应历史自身的长久期待,来展示诗人在人类精神前沿摸索的姿态。在任何时代,诗歌的尊严和不朽都是建立在诗人的人格之中,建立在诗人丰厚的精神内核之中,建立在诗人生命最为隐秘的部位,而不是建立在什么立场之中。我这样说,并不是认为立场就不重要。立场作为一个精神劳作者的价值向度,是每一个从事精神劳动的人都无法舍弃的,但立场本身并不具备写作所需要的本质优势。无论是“知识分子写作”还是“民间写作”,它所证明的只是诗人们的审美目标不同,价值取向不同,无法说明谁的立场更能写出好的诗歌,谁的立场更接近诗歌本质。而更重要的是,这两种立场本身并不是绝对对立的。俄罗斯白银时期的一大批优秀诗人,他们所持的立场无疑是绝对民间化的,但同时又绝对是知识分子的。他们以民间化的生存方式和话语姿态共同抗击着主流意识中的专制强权和非人性现实,而他们体现出来的精神操守则又完全是知识分子立场的,是带着顽强的自省精神和强大的批判力量的。因此,我觉得关键不在于这两种立场,而在于拥有这两种都很不错的立场的诗人们,如何充分利用业已存在的精神资源,以一种完全独立的个体方式进入生命内部、心灵内部,通过丰富而独特的想象、富有原创性的艺术思维来激活汉语言的艺术潜力,创作出能震撼人心的优秀作品。诗歌作为一切艺术中的艺术,要求于诗人的必须是生命中的生命,灵魂中的灵魂,是一种极为纯粹的神性品质。诚如勒韦尔迪所说;“诗人是潜泳者,他潜入自己思想的最隐秘的深处,去寻找那些高尚的因素,当诗人的手把它们捧到阳光下的时候,它们就结晶了。”(注:见《法国作家论文学》第135页,三联书店,1984年。)我以为,这是诗歌的关键,是诗人们必须要时刻面对并时刻警醒自己的问题。无论是“知识分子写作”还是“民间写作”,我想,谁也没法论证两种立场孰优孰劣,但谁都看到了在这两种立场中的中国诗人们都还没有创作出经典之作。这是不争的事实,它决定了这场争论的价值很可疑。